天下第一翁
1我的學佛因緣
一、人生的悲劇
民國四十六年的時候,我是台大哲學系二年級生。這個時候的我,已經歷了中國動亂時期中的抗戰與戡亂。我曾親眼看到故鄉原是一幅祥和、安靜和富足的圖畫,轉眼之間,日軍殺人放火,人民流離失所,年老的外祖父竟被日人綁在屋柱上,活活的和雕樑畫棟的華屋一起燒光,這時我只有十二歲,我自己問自己:日本人為什麼會這樣殘忍和慘無人道呢?!
抗戰勝利了,後來我竟不幸的意外發現有些中國人和日本人一樣的殘忍。
我的家鄉是湖南省湘潭縣梅林鎮郭家橋新湖村,這個村山水連天,很美。村內有一棟房屋叫「大塘沖」,是我幼時住的屋子。內外兩道圍牆,牆內有山有水,牆外也是湖光山色,美不勝收。抗戰勝利後,一連「清鄉隊」進駐到我的老家大塘沖。
顧名思義「清鄉隊」任務是要清除境內的任何「壞」份子。
每到黃昏的時刻,我就開始膽懼心驚了,心裡一直在求老天爺,虔誠的希望今夜清鄉隊的人能大發慈悲,不要槍斃人,更不要用各種不仁道的方法來折磨人的肉體。
大塘沖屋子很大,這個時候只有後母和我住在一起。清鄉隊晚上拷打犯人的時候,後母都去觀看,留下我一個人呆在屋內,心裏就比看拷打人更害怕,就這樣的,我每天晚上不得不半遮著兩眼,不時流著淚水去看清鄉隊拷打犯人。
我記憶最深刻的是一位少婦和一位十八歲左右的少年。
少年平直的躺在地上,身上被橫置一條厚厚的硬木,硬木上,兩邊各站一清鄉隊員,不到幾秒鐘,少年就屎滾尿流,昏死過去了。
少婦兩個大拇指被繩子反背高高吊起來,頸上掛一桶水,這個時候少婦已吃不消了,只聽見她哀喊:「救命啊!我不知道丈夫去那裡!」
清鄉隊員說:「妳不說出妳丈夫去那裡,好吧!」
緊接著一塊火紅的鐵板,便被燙在那位少婦的背上了,少婦頓時昏迷過去,我也不敢再看了,奔至臥房,上了床,我整整作了一夜惡夢,幼小心靈又增添了一層疑問:「有些中國人為什麼和日本人一樣殘忍呢?!」由於人的殘忍,我自小便瞭解到人類有著令人心悸的悲劇。
佛學便是要解決這種悲劇感。
二、硯二小爺的哀嘆
我的父親叫張硯濤,聽說他在我考取台大的那一年,民國四十四年,在家鄉去世了。由於家有祖業,父親本來富有,但因不事生產,戲遊大半輩子,加上戰亂,抗戰勝利後,就變得一文不名了。
民國三十五年秋,父親接我至湘潭城內,我在弘道初中唸一年級,父親則在稅務處作個小差事。以前父親在鄉下,人人都喊他「硯二老爺」│他排行老二,如今轉眼就變成「硯二小爺」了。
我父親從硯二老爺變為「硯二小爺」後,心情自然不如往昔。
以前出門有轎子,回家有老媽子,有我的母親侍候他抽鴉片,深更半夜抽完鴉片後,還要吃點什麼人參燕窩湯,如今呢?如今有豬肉皮炒白蘿蔔就很難得了。他開始每天一醒來,就躺在床上哼古詩,我記得他最常哼唱的一首古詩是杜甫的「春望」:
「國城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父親用淒婉的腔調哼完詩以後,常會自憐的哀嘆一聲,從本為硯二老爺現為「硯二小爺」的哀嘆聲中,當時我似乎也朦朧的領會到人生確實含有幾分「哀嘆」的味兒,「哀嘆」與佛學言「苦」不謀而合。
三、從立正到稍息
歲月匆匆,一瞬間我初中二年下學期了。我的家鄉賭風很盛,由於很小就學會賭博,我偷了學校伙食團的米,賣給鄰近婦人後去賭博,就這樣被開除了,這是民國三十七年五月間的事,唸的學校是在株州的建寧中學,校長是監察委員陳大榕先生。
在弘道中學也是被開除的,原因是我在牆壁上寫了幾個大字:「張尚德愛楊友珍」,再加上現在記不起來的似過非過的過錯,便被學校開除。
沒有正式學校可唸,父親只好將我送至私塾。一個月後剛好是民國三十七年中秋前夕,父親給我兩塊大洋,囑送給教私塾的老先生。人生的際遇真是不可思議,我拿著兩塊大洋,蹦蹦跳跳的自家門往私塾跑,一不小心跌了一跤,兩塊大洋隨之跌進路邊池塘裡。
回去稟告父親,他再也不相信我,認為我必定又是去賭博輸掉了。因為在這以前,也就是該年正月開學的時候,我曾將父親給我的一學期宿費、學雜費用及零用錢,走進湘潭市賭場押一把,不到一分鐘就輸光了。
新舊學校都唸不成,這時候我真是走投無路。
人生的峰迴路轉又來了,國軍青年軍二零六師在洛陽打仗以後,來湘潭召收青年兵,我入伍了。這時是民國三十七年九月,我已十六歲。
我的個性是從來有什麼就說什麼,不喜歡往自己臉上貼金,因此,我要老實說我的從軍不是什麼「精忠報國」,何況我那時根本不知道為什麼國軍和中共打仗,我的從軍有兩個動機,一是想作總司令,另一便是想到我的個性,「稍息」慣了,現既走投無路,不妨去講求嚴格「立正」的軍隊,徹底改變自己一下。
民國三十七年底隨軍隊來到台灣,直到四十二年底因病退役,一共是五年,結果是:
「此兵原懷大志,以上等兵進去,又以上等兵出來。」
五年嚴格「立正」的軍中生活,絲毫未改變我天生喜歡「稍息」的個性,不過有兩點影響是很大的:由於軍中風氣,養成了喜歡讀書的習慣。其次便是能吃人所不能吃的苦。
生病了,住進高雄陸軍第二總醫院。
在醫院裡我不但孤零零的,也親眼看到病人在我前面口吐白沫,白眼一番就嗚呼哀哉,而且在葛樂禮大颱風那一天晚上,全院一片寂黑,誰也無法管誰的情況下,一位患肺結核的戰士,死在我的懷裡。從此,我對人生的生老病死,生命的短暫與虛幻,就確實有一番深切的體驗了。佛學就是要解決人的生老病死。
有一天躺在病床上顯得十分無奈,無意中拿一張舊的軍中「精忠報」看,極偶然的發現我的表弟曾找我,他是自越南富國島隨軍來台。彼此連絡上以後,我自高雄來台北,自他口中得知表伯楊綿仲先生也在台北。會見了表伯以後,他老人家要我退役繼續讀書,就這樣我便自「立正」又恢復「稍息」的生活。
四、窮本有命,貴亦有定
退役來台北後,表伯楊綿仲先生供給我吃住與讀書。
我的表伯楊綿仲先生絕對是一位高人與奇士。
他究竟有沒有進過什麼學堂,我到現在還弄不清楚,但他作過許多富庶省份的財政廳長、國庫署長以及財政部次長。他的舊文章寫得很好,對西域問題更有特別獨到和細緻的研究,以前台大姚從吾教授就非常推尊他這方面的成就。妙的是他連半篇文章也未發表過,他的這類留供後世、藏諸名山的研究成果,現在也不知落到何方了。
他有救人之急的美德,曾想方設法的幫助黃杰先生的軍餉,任何人向他伸手,他都不會使人落空,其中具有原本窮愁潦倒,後來改變中國歷史的人物。我的這位一生為國家搞錢的表伯,在官場中有清廉之譽,只要提起「楊綿仲」,就使人想到他是一位清官,他在錢堆裡打滾一輩子,自己卻窮一輩子。我在他家住了二十個月,這一段時期,正是他窮到頂峰的時候,常常沒有錢買菜,然他卻不曾向人開口借錢,民國五十年四月去世的時候,竟窮至沒錢買棺木。窮亦命耶?!
不僅如此,他自來台灣後,一直悶在家裡,一大早作完運動,看完港台各類報紙後,就拿骨牌卜卦,卜完又洗牌,洗了牌又再卜,卜了好幾年,也沒有卜出什麼結果。偶而買愛國獎券,似乎從來沒有中過什麼獎。
他的伙伴俞鴻鈞先生被發表作行政院長時,許多人以為他準有一官半職,結果仍是落空。貴亦命耶?!
由於我親眼看到表伯的宦海浮沈,晚年的窮愁潦倒,使我深深的體驗到:窮本有命,貴亦有定。佛學就是要在因果中來解釋這種「命」與「定」。
五、意外的第一獎
民國四十四年大專聯合招生發榜的那一天晚上,有人告訴我,我已考取了台大哲學系。這時的我對人生不僅感到無奈,而且感到絕望,我非常無力的躺在床上,那位仁兄一再說:「張尚德你考取了!」我忽然跳下床,跪在那位仁兄面前,哀求著說:「請不要開玩笑好吧?!」他回答說:「誰和你開玩笑,你已考取台大哲學系第二名。」頓時我便衝出屋外,從溫州街急跑至台大門口,慢慢的在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開始我懷疑也許有人與我同名同姓,漸漸的我流淚了,接著我終於跪下來,吻著台大的泥土。
進入台大後,我以兩句話來勉勵自己:
「數十代帝王常在腹中吞吐,
億萬里江山總於筆下徘徊。」
這兩句話似乎要比作「總司令」又高一個層次。
為了朝以上所說的兩句話努力,我全力讀各類傳記,什麼希特勒的《我的奮鬥》、《拿破崙傳》……,勤研帝王術,諸如馬基亞維里的《君王論》,……。入學時英文非常不好,是最後一組的最後一名,為了讀羅素和共產主義方面的英文作品,兩年時間我一個一個字查的結果,英譯中論文居然刊登在當時的「自由中國」半月刊了。
各類滿懷大志後來多有入牢的朋友交了許多,總結兩年台大學生生活,我發現我心深處,原來有著千千結。
這千千的結是我自小缺少適當的愛,我要別人愛我,也有一股衝動要愛他人。由於愛的不平衡,我的行為表現不是高度的自卑,就是高度的自驕。
單戀過去了,緊接著的便是摯友王尚義寫的一本小說《狂流》,很不幸的我作了狂流的男主角,以後在「千千結」人事上,便在不幸中製造了一連串的更多不幸。
在一次單戀和第一次情結上,我就真正瞭解人生實是一「苦」字,而男女之間的情,又是苦上加苦。然而人的愚昧卻總是往苦中走,我自亦不例外。
就在第一次情結了斷的時候,在系內發現一張佈告,是佛教界主辦全國大專佛學論文比賽,參考資料是《八大人覺經》。
我拿了《八大人覺經》,站在系內走廊窗口一口氣看完,立即回宿舍用了若三十分鐘的時間,寫了一篇〈八大人覺經讀後〉,馬上投郵。
《八大人覺經》重點在說人生是苦,這時的張尚德早已與苦同在,所以不久就接到通知,得了論文的首獎。
記得頒獎儀式在善導寺舉行,我領完獎後,走下階梯,第一位與我握手的,是法相莊嚴的星雲大師,他當時給我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二十多年以後,星雲大師在佛光山台北別院請吃飯,我向他說:「我想追隨您。」他回答說:「佛光山有學校,有文化事業,歡迎您來!」我回答說:「我想去您的孤兒院服務。」他聽了似乎不敢相信。其實每個人都是天涯飄泊、流浪不已的孤兒,而我自己夠是孤兒中的孤兒,人能為孤兒服務,就是回到自己的老家了。
我與佛結緣的種子,已埋在土地中。《八大人覺經》便是我與佛結緣的種子。
六、叔本華要我去找南懷瑾教授
得了大專佛學論文比賽第一獎後,想作和尚的念頭出現了,出家在心理和生理上需要作些準備,因此,忽然想到德國哲學家叔本華是終生未婚的,且他的哲學與佛學接近,便抱了叔本華哲學全集,一人住在新店一個林子中的竹棚中。在竹棚中的幾個月,過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自不在話下,深夜點著蠟燭,親切的與叔本華對話,一切的一切,都有「似曾相識燕歸來」之感。
在一個夕陽斜照的黃昏裡,忽然有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人駕臨竹棚,相敘之下,知道他修道多年,言語不俗,就這樣的我們慢慢成了忘年交,這位當年為中年人士,現在看來仍為中年人士的便是黃孟林大居士。
與黃大居士交往兩年後,我大學畢業了。在P小姐的鼓勵、照顧,物理系同學衛西林的提供中餐下,我順利的考取了台大哲學研究所。
研究所開學了。心靈的錯亂、顛倒與挫折感更甚往昔,自殺的念頭也非常強烈。自大學一年級至畢業,每每枵腹上課、回宿舍吃同學的剩飯、往田裏挖地瓜,這都是常事,當時窮得連買草紙的錢都沒有,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幾位窮學生,曾偷吃過當時基隆路果園的橘子,也曾異想天開想作什麼的,這些同學後來雖都成為「風雲人物」,但有時英雄無法造時勢,他們的命運也不會比我好多少。
最令我懷念的是在訓導處服務的張樂陶教授。大一註冊的那天,我蓬頭垢面,爛衣服一件,破皮鞋一雙,說形似乞丐,亦不為過,因是心情非常惡劣。張樂陶教授帶著斥責的口氣說:「你怎麼這幅不羈和傲慢的樣子!」我一句話也未回答,被罰「先站在一邊」。待所有同學都註好冊,張教授了知我的處境後,他的同情心油然而生,讓我先註好冊,並請我吃一碗麵。
在研究所期間,因必須寫論文,三餐不繼,不得已只好去花蓮農校兼課,不到兩個月,學校限時掛號通知來了,回到學校,見了張樂陶教授,他說:「在學不上課,學校本要開除你,我說:『這位學生我瞭解,是一位隻身在台,當小兵出身的好學生,人人都想往台北跑,他去花蓮,必定有問題。』」在張教授呵護下,我的私自離校,也就不了了之。
留花蓮兩個月期間,時常在颱風下雨的黑夜,一個人跑至海邊,將自己放在血淋淋的人生解剖台上解剖,自殺的念頭並未消除,但因想徹底瞭解人為什麼要自殺,以致未能自己動手幹掉自己。
話說回來,與黃孟林大居士交往一段時期後,他說:「你要學佛必須向功夫好的內行人學。」我問:「誰功夫好呢?」他說:「南懷瑾先生。」第二天我便在龍泉街拜見了南師。第一次見面,沒有談佛學,談詩。我喜歡唱詩,就當場唱了一首詩給南師聽,他哈哈大笑。當時南師一家六口,擠在一小屋裡,但笑容滿面,並無窮愁潦倒感,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第二次去的時候,他給我錢去理髮,我當時想:「看樣子南老師很窮,自己沒有錢,還拿錢給別人理髮,怪人!」
以後南師搬至泰順街蓬萊新村,不久之後,舉行「禪七」,這是民國五十一年二月的事。
因在新店竹棚裡讀叔本華哲學,認識了黃孟林大居士,因黃孟林大居士得知南師,所以我說是叔本華要我去找南師,為學佛添了另一層因緣。
七、大龍原是阿米巴
民國四十四年秋的一個黃昏,第一次上完殷師海光先生的邏輯課,即陪他自台大步行至他在松江路的居所。殷師打量我一番,即問我是那一個學校畢業,那一省的人,我說:「湖南湘潭人,當小兵出身,初中未唸完,即來台灣。」他立即回答說::「好一條大龍。」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不但未看出自己是「一條大龍」,如今我絕對認為自己是阿米巴。
殷師判斷我是「大龍」雖不準,但他對我的影響卻是很大的。
從大一至研究所一共七年,始終未放棄他所喜歡的經驗哲學、社會科學的研究,一直受他的影響與指導,他生前囑我譯了《革命的剖析》、《自由的哲學》二書,他去世之前,還命我譯《開放的社會及其敵人》一書。
我對殷師和南師的情感同樣的深厚,但兩者給我的感受卻完全不同。
和南師在一起,有如坐春風和使人寧靜的感覺。
和殷師在一起,則有令人生起嚴肅、生正義感和公道心的感覺。但殷師不快樂,南師快樂。
為了希望殷師快樂,我也曾陪殷師見過南師,但殷師始終無機緣接受中國文化中最豐富的寶庫之一│禪宗,這也是說明人的際遇實因各人造化不同而不同,但願躺在台北自由墓園的殷師能夠寧靜和快樂!
八、飛行員與寡婦
考取台大後,承劉述先兄帶我去拜見方東美老師,二十多年間,在學術上遇到無法解答的問題,總是去請教他,方老師不開腔則已,一開腔就是幾小時。
我自己心裡明白,我是方師最失望的學生,因為在大二上人生哲學課時,我是唯一將試卷拿回宿舍寫的學生,他一共出了兩題,我只答一題,得分卻是最高分,我問他為什麼,他說:「看你的潛力!」若干年以後,他又說了一句與潛力有關的話:「你把你的潛力亂搞一通!」
研究所畢業論文考試,我寫的是有關經驗哲學的問題,指導老師為殷海光教授,方師問了我一個很有趣的問題:「你的論文是有關經驗哲學的,為什麼又喜歡禪宗?!」我反問方師說:「您問的是理論方面,還是事實方面?!」方師說:「兩者都有。」我回答說:「事無礙,理無礙,理事無礙,事事無礙嘛!」他會心一笑!
研究所畢業後,再去看他,他老實不客氣的打棒子了:
「作學問比守寡還難,你原應作飛行員。」
我定心一處,反問方老師:
「您為什麼守寡,而不搞政治呢?」
他回答說:
「搞政治,朋友都要殺,有什麼好搞的。」
從此,我決心在佛學中守寡,但老是「出牆」。出牆的原因是,我對佛學一些問題,例如「輪迴」問題,無法相信,自己也提不出解答。
九、謝謝谷正綱先生
民國五十一年底,南師介紹我去政工幹校教馬克斯主義批判,後又在文化學院兼教,並任《中國一周》總經理。四年以後,我們一群人失業了,當時內人懷第三胎,另有兩歲和一歲的長子及女兒,一文不名,弱妻幼小,真是嗷嗷待哺。
人生的轉折,真是妙不可言,這時一位五十多歲姓崔名保泰的鄰居先生,每天約我打牌,輸了代我付賬,贏了讓我拿走,無錢買菜,就塞給我二十或三十元,如此這般的,在昏沈中熬過了將近兩年歲月。
世界反共聯盟在台北開第一屆大會,承劉修如先生介紹,擔任專員,任英譯中工作。大會結束後,中國成立世盟分會,再承陳鼓應兄向當時為國民大會副秘書長,也是亞盟秘書長的黃紹祖先生推介,進入國民大會任谷正綱先生的機要祕書及擔任亞盟專員後為秘書的工作。
不必往自己臉上貼金,所謂「機要祕書」,是拖拖拉拉隨時隨地幾幾乎不要的秘書,幸賴谷正綱先生大膽呵護,尸位素餐的吃了十二年閒飯,再加上文化學院董事長張其昀先生的海涵,從講師升到了教授,前年我有機會脫離公職,如今書也未教,一身清閒,雖不敢自稱「歸去來兮」,但白天睡覺,晚上學佛,若非谷先生讓我辭職,天天上班,就不會有機會參加今年正月初南師主持的禪七。人生際遇,真是一言難盡,此次參加南師禪七,不但改變我的整個心靈,且改變了我的肉體,因此,對谷先生的稱謝,係發自內心,決非虛語。
十、幸未找到手榴彈
我第一次參加南師的禪七是民國五十一年二月六日至十二日,記錄是這樣的:
「一年來親近老師,但是對佛學沒有下功夫。我所學的是邏輯,在參話頭時,一直沒有脫離辯證。想自殺,又想丟手榴彈。將來我可能會反玄學和佛學很厲害,也許可能下地獄。」(第一天心得。)
「早晨很少妄念,午飯後腿子痛,吃了老師的藥反而頭昏,想回家,腿部臀部都疼,可是很舒服,頭部好像脫離了身體。」(第二天。)
「背後很疼,晚飯後心情很沉重。」(第三天。)
「感謝老師硬把我拉來,上午老師念佛,我跟著念,聽到哭聲,忽然想起兩句詩:『四海難容天下士,滿堂盡是海潮聲。』下午聽到琴聲急箏聲緊,淚眼滴到菩薩衫。下午楊老伯打我一棒,金先生也打我一棒,把我的傲氣平靜下去了。晚上一座,清淨極了,氣血流通,由臀部直達腳心。」
「師云:『很好』,不要閒談,還要努力。」(第四天。)
「上午覺得很慚愧,哭了。下午背痛,身體忘掉了,看到菩薩給我洗澡,醒來以後知道自己以淚洗面。」(第五天,按菩薩係觀音菩薩。)
「今天上午一直想笑,吃飯、倒茶、點香,覺得自由自在,沒有雜念。」
「『師云』:如果在下山以後保持清淨心修持去,前途無量。」(第六天。)
以上錄自老古出版社的《習禪錄影》。自五十一年至現在,整整十八年,十八年不是「前途無量」,簡直是「前途無亮」。
前途無亮的根本原因,就是未保持清淨心繼續修持下去,原因是多方面的,最重要的原因是自己孽障太深,不相信因果輪迴,不相信這個地球世界之外,還有許許多多其它的世界,因此,在修持上就蹉跎歲月,因循不已。
從第一天想找手榴彈炸禪堂起,至第六天終於把自己變得清淨,我的福報算是很大的,因為從第一次禪七到現在,十八年以來,我雖作了許多對不起人和對不起自己的事,在缺德和「衝鋒陷陣」方面,總不敢做得過火,我向來不怕事、不流淚,也可以說不怕死,所以不敢做得過火,實是親自看到觀音菩薩為我洗澡,人生除俗事外,尚有更重要「聖量」事可為,非常慶幸自己,幸未找到手榴彈,否則未炸死別人,可能先炸死自己。
十一、不讓我信佛,我就毀佛
我現在年華老大,人生可說來日無多,過去的日子不是用「艱苦備嚐」可以形容的,在世俗事業上,不是自謙,真是一無所成,猛然使我想到,人生所能獲致的,竟是那樣的少,而上至帝王,下至販夫走卒,為了「種種」,所付出的竟是那樣的多。
閒居在家一年多了,國外朋友伸出援手,要我去管管賬,我也曾為此動了一陣子心。學會開車子,想找部車子叫賣水果。也曾去愛群餐廳學炒菜,看到活生生的鮮魚鮮蝦,一下死翹翹,心實不忍,學了三天,就跑掉了。總之,在一年多日子裡,我想找一自食其力的事情作作,把三個小孩養大,了此殘生就算了。
離新年只有兩天了,忽然想起久未拜謁的南師可能主持禪七,寄去限時掛號信,懇請准予參加。
未參加以前,私自作一決定,在禪堂拼掉性命,倒無所謂,若搞不出名堂,發誓反佛。
今年的禪七是從正月初二至初八。
人的本性有好的一面,也絕對有墮落的一面,本應正月初二赴堂報到,和友朋戲遊一天一夜後,拖著疲乏的肉體於初三下午五時進入禪堂。
未進入禪堂前,作了一些決定:
一、一心向佛;
二、禁語;
三、除南師帶領行香外(行香即沒有念頭的大步行走),自己行香;
四、行香、打坐、睡前均念阿彌陀佛聖號;
五、一任自然;
幾小時下來,感覺內境一江清水,外境天氣晴朗,我曉得這種境界是「識」所變現,故不理它。
第二天也就是初四,上午九點半至十點四十打坐「定」位,在並無任何情緒作用下,自然流淚三次,有師兄糾正我的坐姿,要我張開眼睛看,但張不開。邊門一打開風很大,終被風打掉「定」心,便要求南師為我換位,位是換了,但自此以後,南師直接對我棒喝不已,真可以說是被打得死去活來,南師如何日夜對我窮追猛打,將來有東西精華協會記錄可看,在此不必多表,偶而南師也給我吃點甜頭,不論是被棒喝,或是吃甜頭,我都一任自然,儘量作到「來者不拒,去者不留」,心裡上如此,肉體方面也如此。
到了下午,腿痛不可當,南師囑作「白骨觀」,我觀一下小腿骨,頓時燒熱,但只有二十秒鐘左右燒熱就跑掉了。後來一觀小腿白骨,小腿就不痛,不觀就恢復痛。
第三天也就是初五,坐至晚飯前六點左右,腿痛得實在忍受不住,原來一邊打坐,一邊念阿彌陀佛,現在無法念了,「心住於眼,眼住於空,空無所住」也守不住,我將心一橫,默想拿了一把大刀,把腿砍掉算了,我一邊砍,腿就一邊痛,越砍越痛,越痛我就越砍,這樣肉體的我和另一個我戰鬥不已,忽然我大哭一聲,這是該日下午六點半吃晚飯前的事。
吃晚飯時,仍在流淚。晚飯後,身體至感虛弱,無法上座。但妙的是,五分鐘後,全身忽然精神旺盛,便趕緊上座,這時四肢柔軟,內心有「寂然不動,感而遂通」狀,然小腿仍微痛,不久即流淚,感自身所得太多,為謝恩之淚,自此滿生歡喜,全是春天。
下座後,聆聽南師向眾同參開示,此時我心中空靈無物。
不久師教眾同參念南無阿彌陀佛,我和念數聲後,即感有什麼大事要作,便急忙上座。一上座後,感到天旋地轉,全身內部震動不已,惟人在定中,剎時眼前一片光明,光明越放越大,這時起了貪心和疑心。貪心方面是不知道光明是什麼東西,默求諸佛菩薩佑我;疑心方面是以為自身光明是幻覺,並認為是電燈光照射的結果,便張開眼睛看一下,但眼前並無電燈照射,復將眼睛閉上,光明再現,歡喜的淚又流出來了,全身的舒暢與輕安,真是無法形容,可以說是一生以來經歷過的最暢快時刻。這時只聽見南師說:「心淨即淨土,心動即骨動。」我仍在定中,安謐無比。然而,光圈繼續放大,終至全身處在光明中,生大歡喜心,好像久別家園的遊子回到故鄉一樣,便奔至佛前禮敬十方諸佛和少數在禪堂中的同參。禮敬完畢後,在全無了別心,只有大歡樂的忘我狀態下,寫了下面幾句話:
「全身放毫光,宇宙一匹揚。
三生無了事,從此出咸陽。」
關於上面的幾句話,除了第一句我瞭解外,其他三句,特別是「從此出咸陽」一句,我都不瞭解。
順便提一下,我向來不相信迷信,西洋經驗哲學和邏輯對我的影響是那樣的深,我只相信事實和合乎推論規則的邏輯,然而,上面所述我親身經歷的過程,是明明了了、清清白白的,這樣一來,佛學所說的「自性本來清淨」、「自性本來光明」,以及「自性即是佛」的種種說法,就令我不得不相信,不得不在佛與南師前面五體投地了。
我並不知道前面所經歷的境界是一種什麼樣的境界,但身心泰然,且有一念大千之感,人生有這種境界,功名富貴、妻兒子女、學問知識,一切種種,就與我離得非常遙遠,沒有太大的直接和間接關係了。話說回來,雖然一切與我沒有關係,我的心靈還是「一念不生全體現」的,現在雖作不到「全體現」的境界,至少心嚮往之。
第二天行香時,南師斥責說:「學佛二十年,動地發光都不知道!」又說:「光明普照即是佛!」我被南師棒打得死去活來,不敢問他上面所說的話,是不是說我?!
不過,南師教我的,有一點是切記在心中的,他說:
「阿彌陀佛就是無量光明、無量壽命。念的得法,自然一片光明,氣息也自然綿長,氣要調柔歸一。念的是阿彌陀佛,空的是那段自性彌陀。」(見《習禪錄影》第二一九頁。)
入禪堂以後,我不但從頭至尾念阿彌陀佛,且家裡供奉的是阿彌陀佛聖像,平常就念阿彌陀佛,不過是要救命時才念,但我以前不相信有什麼「自然一片光明」的說法,如今我不得不相信了。我後來問一位教化學的朋友,她說人的生命本身是可以發光的。
無論如何,雖然我已相信「自然一片光明」,但我決不認為這次禪七自身感受或者發光的經驗,就是「動地發光」或「佛」的境界,我寧相信它是「覺受」境界,因為我沒有將「自性彌陀」空掉,我對當時所生的「大歡喜心」後悔不已,如果不生「大歡喜心」,也許我可以空掉這一「覺受」境界,然而,「大歡喜心」是自然而生的,勉強不得的,也阻止不了的,生就讓它生吧,且讓我再唸一聲:阿彌陀佛!
參禪至初六了。一大早被師兄喚醒,出門見江山依舊,外面鞭炮聲不絕於耳,我隨聽隨捨,一切了無罣礙,也全無執著。
早飯後返家換洗,入計程車時胸部、頭部痛極,急念阿彌陀佛,並將氣往下引,止住痛,返回禪堂後呈報南師,南師囑我服藥一劑,止住痛。此後每次上座,均有光出現,我都以不迎不拒態度對之。
參禪至初七了,一切都歸於「老老實實,平平淡淡」。
初八也就是最後一天,我在禪堂總結了我的心得報告,我說:
南師是經師、是人師、更是天人師。他的教育方式因人而異,完全依各人的身份、氣質、個性、長處與短處而施教,即以教我為例,整整將近二十年功夫,我頑劣與無知的個性,曾使他流淚,他也曾真想以棒子把我「打死」。他的教育對象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有木匠、裁縫師、醫生、商人、教授、將軍、官員、尼姑、和尚、道士……,真是作到「有教無類」。他的教育內容無所不談,我以前最反對他這一點,認為他是亂講,但這一次我極虛心和細心。聆聽的結果,發現南師完全是圍繞在「禪」一字上談,如果自己對「佛」一事無所瞭解,就極容易以為南師在「亂談」。「佛」無邊際又在你眼前,肉眼看不到,心眼摸得著,且自性即是佛,當然談到那裡,就算那裡,談畢也就算了。外行人不懂南師說的內行話,以致以為他是「亂談」。最重要一點的是,南師不僅不亂談,且是最講求實證與實踐的,也一再告誡我,空談理論,沒有印證,全無用處。兩年以前,我寫了一篇〈金剛經的思想結構〉一文,這篇文章是我積二十年的經驗所寫唯一一篇佛學論文,恭恭敬敬呈給他看,他說:「馬馬虎虎!」我當時的反感真是不說也罷。「馬馬虎虎」在什麼地方呢?!心想六祖惠能聽到五祖弘忍唸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即悟道,我張尚德將整個金剛經的思想結構寫出來,難道裡面沒有一點功夫和見地。我這次參加禪七的結果,才恍然大悟「我功夫個屁,見地個屁!」南師說「馬馬虎虎」,也真夠客氣了。
我在心得報告中又說南師是最慈悲的宗教家。理由是從初二打七開始,他就感冒,然七天下來,他全神貫注一百多位參禪者的心身發展,照顧大家的飲食起居,新春期間,還要接應各方來的電話,對參禪的法師們,始終守住「佛、法、僧」三寶的禮範,而他在嬉笑怒罵、一舉手、一投足、一唸詩、一唱偈、一聲阿彌陀佛、甚至大咳一聲的吐痰中,都投出禪機與禪意,理論上循循善誘,功夫上步步徐來,且功夫配合著理論,不多一點,也不少一點,終至使得每一位參禪者,都覺得南師在他的身邊,在他的心裡!而有慧根和福報的,最後能將自己與佛同一,把南師從心裡取出來,再還於佛,在此要恭喜與貓狗為伍的單身畫家:葉師兄。
我孽障深重,宿慧全無,這次在禪堂,左也不是,右也不得,食既無味,寢亦不寐,幾至發瘋。幸賴在功夫上為最強健的,跑得最快的識途老馬的帶引,我才能平安的離開禪堂,那種帶引的高明與駕輕就熟,不是親歷其境者是體會不出來的。我要說禪宗的教學方法是全世界最奇特和最能產生直接效果的。
報告了我對南師的一些感想後,又報告了我對自己的一些感想。
首先,我當然謝謝南師,謝謝禪堂裡的每一位同參,不僅如此,我自初五以後,每次飯前飯後,都謝謝三世十方諸佛,甚至謝謝無情的器世界,以前一切的不幸遭遇,也就是惡知識成為善知識了,我甚至一下子瞭解「煩惱」即「菩提」的深切意義。
以前常常覺得要發心去學佛,去求悟道,現在發現倒是真正老老實實的作人,誠誠懇懇的作事比較重要。因為我發現原來學佛與悟道就在行、住、坐、臥、吃飯、穿衣的作人與作事中。每一個人都把自己的肉體看得重要,我原亦不例外,我這次發現在接受禪宗的教育時,肉體上的任何感受不重要,心理的平和、正直、寧靜、無礙、博大……,比肉體來得重要,而只有把肉體看得不重要時,後者的重要才能出現。不僅如此,當心理的那些重要內容出現時,也要自自然然,不落痕跡。
我這次發現把自己看成是大笨蛋非常重要,自認聰明,會被聰明誤,我誤了自己大半輩子,實因「聰明反被聰明誤」也。
情欲是魔,權力欲是鬼,還有因人而異的各式各樣、足以防害人生活潑生機發展的欲望,那一方面欲望最大,最使自己不得安寧的,就必須以壯士斷腕的決心,用力一揮,澈底斬斷,這是我這次參禪的最重要體悟與收穫。當然,我並不排拒人的欲望,而是要去除妨礙自己活潑生機發展的欲望。
我過去雖非惡漢,但也作了少許壞事,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猛一回頭,深深知道多作好事,實是太重要不過了。若不是南師、蕭政之先生、傅良居先生……用盡種種方法誘引我向佛,我真不知墮落至何等地步,腦袋也不知滾到何方了。
知識份子,特別是專研哲學的知識份子,一趨近佛學,就喜弄大乘,忽略小乘,我這次發現,對我來說,小乘比大乘重要,若起碼的修持都沒有,還談什麼大乘。
最後一點的感想是,要學佛首先必須相信三世因果,因信才能得救,我因遲信因果,以致佛學理論搞不進去,修持一點也沒有,誤我年華二十春,罪也!同時,理論固然重要,實踐、印證比理論更重要。空有理論,即使再好,沒有實踐和印證,也等於白活,大難到,用不得也。反之,如果有實踐和印證,即使沒有理論,也能渡過大難,功用之為功用,便在此處見。
禪七圓滿,我回家了,回家就回家吧?說什麼「不讓我信佛,我就要毀佛」,懺悔懺悔。
十二、無邊光景一時新
屠格涅夫在《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