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者是禪師?
有一個人問四祖道信 說:「 何者是禪師? 」
他 說:「 不為靜亂所惱者,即是好禪,用心人常住於止,心則沉沒,久住於觀,心則散亂。 」 這是禪宗史上一段很重要的話,可以讓我們知道什麼才是好的禪,這裏的“止”是指“止息妄念,心定於一處”;“觀”是指“觀察妄惑,達照真理”。四祖告訴我們止觀不二,所以學人不應該落於止或落於觀,而上說止觀並非心性的本體。
他說:「眾生心性,譬如寶珠沒水,水濁珠隱,水清珠顯。」而 “止” 是為了使濁水靜下來, “觀” 是為了看見寶珠,只是使寶珠顯露的方法,並不是寶珠的本身呀!
至道無難唯嫌揀擇
四祖道信所說:「不為靜亂所惱者,即是 好?」 正如三祖僧燦在《信心銘》裏說的:「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這段活的意思是,通往正覺的至道並不困難,唯一怕的是在心裏有所揀擇,因為有了揀擇就會在順境時歡喜,在逆境時憂惱,也會有憎愛的心。只要能離開憎愛分別,不落入憎愛之中,心地才能洞然明白。
光是這幾句簡單的話,就讓我們領會到早期禪宗樸實、有力、純粹的風格。並且知道,三祖僧燦、四祖道信雖沒有像六祖慧能一樣,留下一部完整的《法寶壇經》,但在他們的三言兩語裏,我們同樣體會到偉大的教化,給我們有用的啟發。因此認識三祖、四祖的修行開示,對禪的修行是很有説明的。
三祖僧燦留下來的作品極少,最重要的是一部偈體的《信心銘》,總共才五百八十四字。四祖道信留下了一部《入道安心要方便門》,都是他給弟子開示的記錄,也不過才三千五百多字,後人瑞整理了他和弟子牛頭融的對話,題名為《方寸論》,總計兩百餘字。
祖師留下的話語中少,卻更讓我們瞭解到禪宗“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精神。我們在三祖、四祖的話語可以歸納出三個要義,一是不揀擇、二是見自性、三是制方寸。關於不揀擇,前面已經說過,就是不分別、憎愛、歡喜或憂惱,為什麼禪師們可以不揀擇呢?達摩祖師在《悟性論》裏曾說:「色不自色,由心故色;心不自心,由色故心;是知心色兩相俱生滅。有者有於無,無者無於有,是名真見,夫真見者,無所不見,亦無所風;見滿十方,未曾有見。」
是的,我們所見的外在事物,是由於心的對應才產生面目,而心的感知則是外在事物的投影,如果我們不被外境的揀擇惱亂,不就維持了心的清明嗎?所以,不揀擇並不是無知,也不是無感,更不是沒有是非善惡,而是不被外境所蔽中超越出來,才可能活得自由自在。正是三祖《信心銘》中說的:「才有是非,紛然失心。二由一有,一亦莫守。一心不生,萬法無咎,無咎無法,不生不心。」
無所念者,是名念佛
在不揀擇的情況下,我們能維持自心的明淨,而只有在明淨的情境,自性才顯露出來,這也就是禪宗最重要的教法,為修行第一要義;唐朝以後才有禪淨雙修,一方面求見性,一方面祈求佛力救拔,以致現在顯教裏最大的兩個宗派,一是禪宗,一是淨土宗。
淨土自然是修念佛,現在的禪宗也都兼修念佛。但是禪宗的念佛,仍然應該求見自性,見性的念佛是不同的,四祖道信就引《大品經》說:「無所念者,是名念佛。」
他進一步解釋說:「何等名無所念?即念佛心名無所念。離心無別有佛,離佛別無有心;念佛即是念心,求心即求佛。所以者何?識無形,佛無形,佛無相貌。……常憶念佛,攀緣不起,則泯然無相,平等不二。入此位中,憶佛心謝,更不須征,即看此等心,即是如來真實法性之身,亦名正法,亦名佛性,亦名諸法實性、實際、亦名淨土,亦名菩提、金剛三昧、本覺等,亦名涅槃界、般若乖,名昌無量,皆同體。」
原來,在淨宗行者眼中,淨土是實有的報土,在見性的禪者眼中,當下就是淨土,是自己與如來無二別的法土。當然,修淨土也能見性,只不過,淨宗行者不像禪者把見性當成是非有不可的重要門檻。
關於見性,四祖道信說了五種方法:
一者,知心體──體性清淨,體與佛同。
二者,知心用──用生法寶,起作恒寂,萬惑皆如。
三者,常覺不停──覺心在前,覺法無相。
四者,常觀身空寂──內外通同,入身於法界之中。
五者,守一不移──動靜常住,能令學者明見佛性,早入定門。
這就是五種《入道安心要方便門》,無非是在說明見性的重要。尤其是第五種“守一不移”後來成為禪宗最重要的法門,五祖弘忍就說過:「三世諸佛,無量無邊,若有一人不守真心得成佛者,無有是處。」正是強調了他師父道信守一不移的重要。
百千法門,同歸方寸
“守一不移”才發展出了四祖道信的《方寸論》,他說:「夫百千法門,同歸方寸。河沙妙德,總在心源。一切戒門、定門、慧門、神通變化,悉自具足,不離汝心。一切煩惱業障,本來空寂,一切因果皆如夢幻。無三界可出,無菩提可求,人與非人,性相平等。人道虛曠,絕思絕慮。如是之法,汝念今已得,更無闕少,與佛何殊?更無別法,汝但任心自在,莫作觀行,亦莫澄心,莫起貪念,莫懷愁慮,蕩蕩無礙,任意縱橫,不作諸善,不作諸惡,行住坐臥,觸目遇緣,總是佛之妙用。快樂無憂,故名為 佛。」
他認為一個人只要能守住方寸,就能知道大道的虛曠,那麼煩惱、業障、因果都像夢幻一樣,都是空的,心能清淨,就沒有三界可出,也就沒有什麼菩提可求了。一個人能見到自心,則能任運自在,到這時候行住坐臥,眼目所觸,一切所遇到的因緣,沒有一樣不是佛的妙用,這樣才能自在快樂,無所憂惱,也才是走向佛的道路呀!
由於這種對“方寸”的見解,使禪宗有了“當下即是”的風格,這種風格是現世的風格,也是此時此地的風格。所以,禪宗基本上非常有入世的精神。
禪者不僅是在祈求來世的解脫,更重要的是要解開現在的束縛,使自己當下契入佛的法性,“當下”用現代語言來說就是“第一時間”直證本心,沒有經過思慮、反省、遲疑,或顧盼,就好像籃球員在空中不落地直接把球投入網中,應聲破網一樣。
禪最動人的地方
因此,學禪的人應該認識到禪宗對現世、生活、此時、此地的注視,禪,事實上不再渺遠不可及的地方,而是在我們站的每一個地方、走過的每一步、甚至活過的每一刹那,有心的地方就有禪,這才是禪最動人的地方。
當我們知道,禪在方寸,佛在方寸,百千法門同歸方寸就使我們瞭解三件事情,一是禪是非常有創造性的,二是禪並不是抹公檢殺個人風格的修行,三是禪沒有固定的形式。
我們打開公案、語錄、乃至禪宗的整個歷史,會發現每一位禪師都有強烈的個人風格,有原創性,都是活活潑潑、實實在在生活於大地的人,並且他們也都是樂觀、進取、積極、奮發的人,幾近於“快樂無憂”的。
在中國禪師裏,我們從未見過一個垂頭喪氣、愁眉苦臉、唉聲歎氣的人物,這對我們是多麼偉大的身教,也是中國佛教文化最可珍貴的物質,它啟示我們,如果不能先成為樂觀、進取、積極、奮發的人,那麼修行是很難成就的。
四祖道信說:「性雖無形,志節恒在然。幽靈不竭,常存朗然,是名佛性。……悟佛性者,名菩薩人,亦名悟道人,亦名識理人,亦名得性人。」就是這個道理,佛性本來光明像太陽一樣,清淨如明鏡一般,我們如果不能先做一個光明的人,清淨的人,那麼,明心見性不是癡人說夢嗎?
無在不在,十方目前
《六祖壇經》裏說:「但於自性常起正見,煩惱塵勞常不能染,即是見性。」 見性的禪師是活活潑潑、實實在在、自自由由地生活在世間,那是因為有一個不為所動的心,是自己做自己的主人,是“隨緣不變”,而不是“隨緣迷失”了。
只有明瞭自性的人,知道當下即是可貴的人,悟知河沙妙德總在心源的人,才能體會三祖僧燦《信心銘》中說的:“虛明自然,不勞心力。”“無在不在,十方目前。”“極小同大,妄絕境界。極大同小,不見邊表。”“有即是無,無即是有。”“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等等的境界。
我在這篇文章裏引用的文字以三祖僧燦、四祖道信遺下的教化為主,那是因為兩位祖師的東西最少人研讀,祖師這樣好的作品,竟被忽略,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
禪宗修行雖然有許多不可解的地方,但如果我們只准以一句話來道盡禪的要旨,那麼,我們來想一想四祖道信的這一句:「不為靜亂所惱者,即是好禪。」多麼令人歡喜讚歎!我們學禪的人當然要學好禪,那麼,第一步就是生活裏學習不要被靜亂所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