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新江湖》美女與煮飯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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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時報    E7/人間副刊           2007/05/12 【蔡珠兒】

梁詠琪殺了一條活海參,嚇得面無人色,潸然落淚。蔡依林穿著低胸裝切菜,顧此失彼,不斷格格傻笑。伍詠薇咿呀驚叫,把田雞扔下鍋,閉著眼睛亂炒兩下,還沒變色就起鍋。吳雨霏搶油走火,差點把 廚房 燒了,消防車嗚嗚開來救火。

方力申苦著臉試菜,鄭中基擠出鬥雞眼哇哇怪叫,梁漢文捏著鼻子咬一口,轉身立刻吐出來──評判身旁都有一個大垃圾桶,試菜必用。梁家輝甚至帶了銀筷子來,說要「銀針試毒」,免遭不測,但挾菜入嘴時,還是露出「臨刑就義」的痛苦表情……

這是「美女 廚房 」, 香港 去年熱爆的 電視 節目,每次請來三位女星或名模,當眾煎炒割烹,由三位男主持人,以及(也是 男性 的)嘉賓和廚師品評試食,裁定給分。美女當爐,泰半手忙腳亂,失態走光,烹飪過程雞飛狗跳,烏龍百出,而裁判的誇張 反應 和毒辣評語,更是戲謔搞笑。

美女當爐,烏龍百出 「美女廚房」創下空前的收視率,每到星期天晚上,全港有兩百多萬人捧場,全家齊集 電視 機前,邊看邊吃晚飯,捧腹拍案,闔家同歡。小孩看到評判「食到嘔」,興奮得哈哈笑;大人看到美女做煮飯婆,倉皇失措,狼狽出醜,更是嗤之以鼻,幸災樂禍。 「嘩,落咁多鹽!」 「有冇搞錯,肉都未熟啊。」 「嗄,龍蝦放尿都唔識?」 「美女廚房」其實是「愛」的翻版,後者在 日本 的朝日電視放送多年,請來男女名人下廚獻藝,「美女廚房」則改為女人燒菜,男人評判,並加強惡搞成份,集「食色性」與笑謔於一爐,不但養眼,兼且開心醒胃,男女同樂,老少咸宜,難怪會轟動全港。 然而男女的笑法,可能大不相同。我雖然也笑,但更同情那些美女,初學乍練茫無頭緒,就要即刻上馬,燒出西檸鴨、炒鮮奶、芝士龍蝦這類麻煩的菜色,還得一路陪笑臉,忍受主持人的言行干擾,嘲弄恥笑。對,我知道這是遊戲,擺明了惡整搞笑,但笑聲下,好像梗著什麼,讓我覺得氣悶不順。

不過,根據網上的討論,以及我私下的意見調查,欣賞「美女廚房」的女人,可還不少咧,原因可分幾類: 1) 專業 的煮婦師奶,邊看邊插嘴當評判,深受鼓舞,自我感覺良好,「靚有咩用,我比她強多了」; 2)廚藝不佳的 OL ,看了倍增信心,「原來我也不是很差嘛」; 3)不下廚的女人如釋重負,「人家明星和我一樣,也不懂做菜啊」; 4)年輕女生的 反應 很兩極,有的更遠離爐灶,認為「靚女不用煮飯,唔靚的才要」;有的卻深受惕勵,開始去學做菜,「可以自我增值,多點女人味嘛」,烹飪班因而大旺,不斷加開初級班。 至於男人的看法,我懶得多問,大致知道有兩派,傳統派少不得發牢騷,大嘆「現在的女仔真離譜」、「女人連廚房都滾不回去」;現代派則故作開明,「有美女,當然出去外面吃啦,仲煮乜鬼飯?」(我家老汪也是這麼說的,難怪他天天在家吃飯。) 男女的意見似乎南轅北轍,然而仔細想想,兩方的邏輯,其實暗通款曲,都奠基於二分法,是種兩極對比的論述,女人似乎只分成兩種:靚女/黃臉婆,中看/中用,會做菜/不會做菜,有(男)人要/沒人要。

不會燒飯沒人要 咦,這不就是女人的兩種原型,「聖母/蕩婦」的翻版嗎?那條輕軟的斜線,其實是一道厚重森嚴的分界碑,由無數男人砌造出來,根據 女性 (對 男性 )的功用檢覈分類,強加指派分發,燒飯是其中一個評鑒項目,還須加權計分,會做菜,是賢淑的好女人,有人要;不會做菜的女人沒用,有缺憾,沒人要。 討厭的是,這分界碑裡又暗藏弔詭,埋伏著歧義的裂縫。嫻於家務的好女人,通常也是師奶、黃臉婆和「柴耙」,寒蠢、少見識、沒出息;而拙於家務的女人,好像比較亮麗活潑、長袖善舞,如果不是嬌俏嫵媚的美女,就是精明能幹的女主管。(不賢淑又不美麗?嘿,在男人眼中,妳還是人嗎?)

因此,有不少人認為,「美女廚房」裡那些笨手笨腳的女星,根本是「扮野」(台語的「假仙」),明明會做菜,卻假裝不會,十指不沾陽春水,扮成養尊處優的大小姐,免得被人說是「師奶仔」,影響清純或性感的形象。 女人和烹飪的 關係 ,說起來真是牽纏轇葛,苦大仇深。歷史是男人寫的,幾千年來,女人只能躲在廚房,烹飪是天職與美德,更是終身的苦工勞役。好不容易,這大半世紀以來,女 人才 可以脫下圍裙,開始走出煙燻火燎的灶下,找到自己的房間或者辦公室。 廚房是女人的囚籠,二十世紀初, 美國 的社會改革家吉爾嫚(Cha rlotte Perkins Gilman)就提出,應該廢掉廚房,把烹飪分工出來獨立發展,她說,這世界上有一半人是業餘廚師,要為另外一半人燒飯,哪可能做得熟練完美? 六十年代的女權主義高呼婦解,更熱烈鼓吹「無廚之家」,社會主義者甚至倡議,應該以食堂和社團代替 家庭 ,消弭性別分工,解放所有家務勞動。這類激進天真的想法,現在倒是局部實現了,餐館食堂林立,快餐和冷凍 食品 普及,外食與即食成為 生活 文化,現代 家庭 的廚房,逐漸變得聊備一格,然而廚灶的烙印,仍然鐫燙在女人的額頭,施展無形的禁錮懲罰。 七八十年代以來,職場上的女人穿上墊肩套裝,在男人世界殺出一條血路,擘創出新 空間 和新身份,除了自我的社會意義,也因為資本 市場 需要女人的勞動力和經濟價值。即使是留在廚房的女人,家務也被社會重新評價,不再是本份的零工雜活,應該是有技術和薪酬的職業(occupation)。時代進步了,女人好像出頭了,然而暗湧逆流,依然在底下翻騰打漩。 以廚房為核心的家務,雖然受到正視,不再被當成女人的天職本份,卻衍生出柔性的新意涵,在廣告、影視、 女性 雜誌等通俗文化裡,家務開始富含感情價值,不但是「愛的勞動」(labour of love),為家人提供休 養生 息的庇護,還可揮灑才能,展現女人的美感與天份,而深具創意的廚藝,更是心腦並用的「感性之旅」(emotional t rip)。

出得廳堂,入得廚房,上得大床 這種「把家務勞動感情化」的趨勢,看來浪漫窩心,卻是戴著絲絨手套的鐵腕,女人非但要回到廚房,還要耗費心力,講求情趣與細緻表現(nuances),注重家務細節,完成更高標準。是以,現代的家用 科技 ,諸如電鍋、洗衣機、攪拌器、微波爐等器物,雖然大量減輕了家務的負擔,但調查卻發現,女人做家務的 時間 並沒有減少,因為又冒出新的需求和水準。燒飯不僅是餵飽家人,還涉及配膳、營養、安全, 健康 與 食品 科學等各種知識。 最慘的是,女人要兼顧職場和廚房,兩邊的要求都愈來愈高,卻無法偏廢取捨,因而帶來無盡的焦慮壓力,源源的內疚和罪惡感。兩極二分法的軸心,原來只有一條,就是內聖外王,兼有全能,就像粵語俗諺說的,「出得廳堂,入得廚房」,有時還要曖昧加一句,「上得大床」。 至於「媽媽的味道」,「抓住他的胃,得到他的心」這類老話,即便經歷性別革命的沖刷激盪,還是穩站道德高地,普照輻射,深入人心。歷史不一定直線推進,有時明修棧道,底下暗渡陳倉,七彎八拐又繞回去。 女人要既要有經濟價值,又需有家務能力,還要保持性吸引力,成套綑綁,不得拆件零售,否則就有瑕疵缺憾,非但男人不要,也會被同性輕忽蔑視。日常 生活 中,依然充滿性別規訓,只是易服變形,偽裝成俗語、勸誡、笑話,以及「美女廚房」這樣的節目,以近乎常識的親切態度,談笑間暗流洶湧,回撲反挫。 說到這裡,要坦白從寬。我早就從職場滾回廚房,每日埋鍋造飯,燉肉煲湯,居然迷上烹飪,渾然忘我樂在其中。親朋好友知悉,莫不點頭嘉許,頻頻說「老汪真幸福」,這話是一人吃兩人補,老汪通常笑而不語,我只好回答,「哪裡,是我沒出息呢。」說完也覺得蹊蹺,但客套話就是這麼說的,況且我也真有些愧怍。 遊戲與苦工 燒菜明明是我的嗜好,卻要扯上老汪的人生幸福,如果我碰巧喜歡賭馬、射擊、打泰拳或者跳社交舞,大概就聽不到這樣的恭維,可能還被指點批評,說三道四。烹飪是女人的正當嗜好,良好教養,具有家庭價值,更是社會認可的女性特質(femininity),我有幸躲在這保護傘下,小鍋小灶自娛娛人,但心中也不無矛盾。我就這樣變成煮飯婆,為老汪的幸福 服務 嗎?退守廚房,會不會日漸閉鎖狹隘?是否背叛獨立自主的理想? 看,性別規訓的幽靈又在搞鬼,引導慣性的邏輯思維。老汪被我當成廚房實驗的白老鼠,常要吃些胡整亂搞的菜,有苦說不出;而我雖然熱愛燒煮,卻不溫柔賢淑,也不生養兒女,並不符合女性特質的標準,以傳統定義而言,老汪其實不太幸福。可見家務並非美德,廚藝並不等於女人味,更不擔保幸福美滿,沿著那二分法建立的概括論述,其實鬆動蛀朽,稍一搖撼,就露餡見底。 對我來說,燒菜本來是遊戲,玩著玩著,發現廚房裡曲徑通幽,別有洞天福地,深廓廣袤,可以縱情馳騁。烹飪是一種興趣嗜好,也是一門功夫技藝(craft),更是一套精妙恢宏的知識體系,四通八達,與各種學問連貫相繫,我雖只學到些雕蟲伎倆,已夠耽迷陶醉,玩個不休。 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僥倖,不必兼顧裡外,可以 專心 煮飯,家中又無浩繁食指,每日只須整治一餐,可以搞新意玩花樣,老汪又「好飼」不挑嘴,飯來張口,逆來順受。我得以心有餘閒,窩在廚房炒作搞弄,寓娛樂於 工作 ,幹活順便練功。 然而,對絕大多數女人來說,即使知道燒煮的樂趣,烹飪卻還是沉重的負擔。兩年前 台灣 有個調查,發現在所有家務中,烹飪是僅次於清潔的苦工,有近四成媽媽覺得烹飪很痛苦,除了因為太麻煩、討厭油煙、懶得洗碗收拾,更因為做飯時家人不幫忙,充滿孤軍奮鬥之感。 台灣 和 香港 ,都有一半女人是職業 婦女 ,台灣僅有三成 婦女 每天烹飪,香港則多由家傭代理主饋,烹飪僅能在基本面打轉,開飯餵飽就算,沒法好整以暇當成技藝,激發趣味與滿足感。中式烹飪本就繁複費時,除了沒有 時間 心力,外食與即食文化,更使女人荒於料理,日漸失卻技術(deskilled),對廚事愈發生畏索然。

為什麼女人要下廚?又為什麼不下廚?這可是一部血淚史,在美女和煮飯婆之間,暗藏無數機關,陷阱處處,魅影幢幢,讓人進退躊躇,走得真是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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