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死亡爭時間

921集集大地震,將中部的家園嚴重摧毀,死傷人數眾多,當地的醫療院所除了要面對自己的受害之外,還要負擔起受傷、受困民眾的搶救與治療.在這樣的情況下,住在埔里的余伯雖然家人、住屋皆無受損,但他本身的癌症因已轉移骨頭,令他疼痛萬分,需要送醫的情況一樣是不容等待的.

余伯及家人都認為，中部醫院最重要的工作是救受傷民眾，他們不願佔去任何一張床，在親戚的引薦下，余伯被家人送來我們的病房．

余伯和余伯母雖然平安扺達我們的安寧病房，但目睹家園遭地震破壞的面目全非，且深刻感受到生死竟是一瞬間，余伯和余伯母還是難掩驚嚇之情，落淚痛哭．

團隊的每一個人都關心震災的情況，都想前往災區支援，但病房內仍是滿床的病人，我們無法捨棄他們．

余伯的到來，無疑是讓我們能盡力照顧災區的民眾．團隊的每一個人幾乎都到余伯的床邊來，擁抱余伯和余伯母，希望他們情非得已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台北，能感受到我們的溫暖與受．

余伯和余伯母為人熱情，和護士們、世哲醫師、牧師、心理諮商老師佩怡及我都建立起親密且真誠的關係．每次余伯告訴我，他和太太受到團隊很好的照顧時，總是會感動流睙，余伯母則是在旁一起默默紅著眼眶．

余伯母是一位傳統且認真的婦女，她每一天會定時燉一隻鱸魚，將新鮮味美的湯汁及魚肉送到余伯的口中．每當我們誇她魚湯燉得好香時，她的眼神會散發一種自信的光芒說：『要不是我每天都注意阿伯的營養，他怎麼能一直保持好氣色，體重也維持的很好。』

更深入一點了解才知道，余伯在台中芋醫院接受過診斷，那醫師告知余伯的家人，余伯的時間差不多只有六個月．余伯母和女兒姵姵聽聞後四周尋找秘方，即使到大陸也不放棄，並且盡量不讓余伯住院，總是在家中小心的準備食膳，不容自己有任何馬虎．辛苦的成果便是余伯保有紅潤的好氣色，而且度過了醫師所預估的生存期限．

看著余伯母眉飛色舞談論自己照顧余伯的妙方，我一方面敬佩這樣的女性有如此毅力照顧先生；一方面又不禁擔心，若余伯的疾病往下發展，余伯母將會經歷多大的失落感？

世哲醫師常和我討論起余伯和他的家人對疾病的了解與死亡的準備態度．我們兩人對於何時該與余伯母及姵姵做一些關於失落與死亡的心理準備工作感到棘手.畢竟余伯狀況穩定下來是會回埔里的,若將一直支持他們的心理堡壘徹底拆毀,而回到埔里,協助處理的工作卻後繼無人，那麼提出死亡訊息的傷害會比助力來得多．

有了共識後，我們的專業照顧傾向讓余伯及余伯母彼此心理支持，我和佩怡老師常在床邊和他們閒話家常，談京結婚以來的生活、談談余伯的為人處世之道、談談余伯母的持家法寶，談著談著，余伯不懼難為的說：『我很愛你們的余伯母，她是我最愛的人』

雖然余伯說完後眼淚會不自禁流下來，但沒有人覺得不自在．我們不僅擁抱了余伯並稱讚他，還握著他的手敬畏的說：『你真是世界上難得的好男人』

余伯會開心的笑，豎起大拇指回應我們：『是啊！我真的不錯』說後，我們又會開懷笑成一團．

一、兩個月之後，余伯在我們的病房將疼痛問題控制穩定，團隊便建議余伯的家人將余伯接回埔里家中．離家太多，總有思鄉之情，回去不僅可以和鄰居、親戚聚聚，也可乆繼續過自己熟悉的居家生活．

選了一個天氣好的星期六，姵姵請他們鄰居開了一輛大車上來接余伯．照顧過余伯的護理人員、義工及我都到中心門口向余伯及余伯母道別，並獻上我們的祝福．團隊不知道是否還有機會見到余伯，我們也無法預知余伯返回家鄉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心裡對余伯的擔心與不捨，讓我們和余伯、余伯母是不斷握手再握手、揮手再揮手，我們頻頻對他們說：『記住，任何問題、任何需要都可以和我們聯絡喔！』

余伯、余伯母則熱情邀請我們到埔里一遊，余伯自信的說：『你們若來，我一定讓你們吃到埔里最好吃的料理』

余伯、余伯母的濃濃純樸好客性格，早已把我們和他們之間的距離拉得很近．就因為如此，我們才能在三個月之後還有機會再次照顧余伯．

余伯回到埔里兩個多月後，過完農曆新年假期的我接到姵姵的電話．電話裡她告訴我余伯已住進埔里當地的醫院，余伯的胃出血一直止不了，意識也十分不清楚．余伯母在醫院照顧余伯，越照顧就越著急，不僅看不到醫師解釋病情，就連問護理人員，大家都說不出所以然．

姵姵拜託我可不可以問問世哲醫師，讓他們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很快聯絡上世哲醫師，告訴他的疾病可能已明顯惡化，而余伯母及姵姵可能還沒有意識到如此．我和世哲醫都清楚，若讓余伯再回病房，並不是因為我們有辦法拯救余伯，讓余伯起死回生，遠離死亡．而是我們要死亡爭時間，在死亡來臨之前，我們要幫助余伯不必忍受強烈的痛苦，我們也要陪余伯母及姵姵面對這困難的時刻．在這一刻，若我們失去機會照顧他們，那麼之前所做的關懷與努力都將付諸流水．

面對自己摯愛的人即將死亡，任誰也無法心平氣和的說接受就接受．因此，悲傷輔導並不是要家屬個個能含笑送別病人，而是因為我們既體會到生離死別的困難，就能將心比心，明白他們需要時間表達因失落引發的痛苦與悲傷．

許多關心臨終病人及家屬的人，一廂情願的以為，臨終關懷的意義便是讓病人豪無情緒的坦然接受死亡的到來、家屬也毫無眷戀不捨的接受親人的死亡．這樣的看法，太輕易人的感情，也漠視病人及家屬的感受．人的珍貴與價值，在於人有多樣豐富的情感，這些情感雖然是種負擔，卻也是愛的滋味．

人生充滿著無盡的未知數，誰也不能保證明天會怎樣？

保握當下、認清事實、知福惜福、珍惜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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