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

在第二殯儀館助唸室，白亮的燈光，不怎寬敞的空間，又是殯儀館內面，一片漆黑與雨水，間歇性又聽到此起彼落法師的法事聲，整個心情更顯哀戚。

妻的姊夫慟於 14 日午後不幸往生。

臨終前一日，我握著他仍是溫暖的右手，掌心仍有些濕潤，所以他喜歡握住病床邊的冰涼的圍欄杆，他的眼球可以隨我的聲音飄動，看起來又比第一天探望時好了許多。

我還告訴他，等好了我們再哈上幾杯。

也許是姊夫的迴光返照，隔天就與親人永別了。

認識姊夫，是在 1981 年，我與妻交往後第一次到她家認識她們家人的時候。

那次午餐，他與我喝了四瓶陳年紹興酒，後來妻轉述當時姊夫對我的評語，「怎這麼能喝酒？」

婚後，每次回娘家，妻姊都擺上一大桌豐盛的菜餚，姊夫就打開他珍藏的好酒與我共飲，一直到他因身體衰退改喝啤酒，他也一定準備威士忌洋酒給我喝，深怕我沒喝過癮而過意不去。

姊夫是四川成都人，家中也算是小地主階級，自 16 歲就隨其堂哥離家轉戰到台灣，行前母親還給他幾根金條隨身，但金條卻被其堂哥欺其年幼並代為保管到最終「沒收」，他從空軍士官長退伍，職務上雖是搞政戰的，但反常的是他並非老蔣的追隨者，經常在與我酒飲中痛罵當權者，不過他卻是道地的「深藍」死硬派，不僅強烈反阿輝伯更反阿扁，平日最喜歡的節目就是「全民開講 2100 」。

他在軍中靠自習而有高中文化水平，雖自認讀沒很多書，但他很自負，也寫得一手好書法，尤其很喜歡與我飲酒對談，無論政治、經濟、文化、思想等等，幾乎無所不談，尤其三兩杯烈酒下肚，他的話匣子一開，經常午餐吃到最後僅餘我們兩個，還對飲到午後三點多，佩服的是，酒酣之後，他才開始配辣椒吃兩大碗的白飯，然後搶著與家人收拾碗 ( 筷 ) 盤。

平日陪妻回娘家時，我常帶著幾本書與財經雜誌在她家沒事時可看點東西，有次發現姊夫在翻閱我帶去的雜誌，並很好奇問我一些經濟的問題，還告訴我說，雜誌內容很好看，我發覺姊夫很想充實知識，也喜歡讀書，之後每回到妻家時，我都會留下財經雜誌給姊夫。

他有很濃的四川口音，有時候我還沒法聽懂，但他的口音又與我常到川蜀出差時所聽到的當地口音不同，所以我玩笑話告訴他說，您講的已是台灣腔四川話。

他的一生幾乎都是在台灣度過，但是他沒入鄉隨俗，偏不講台灣話，每次看他與岳母對話，一個用台語說，一個用國語回答，也能接合得沒縫隙，厲害！岳母也能聽懂他的四川國語，姊夫幾乎聽得懂台語卻從不用台語對話，即使與街坊鄰居也一律用國語，這是他的執著。

不過，少小離家老大回，當他第一次踏回家鄉的路，走回家門前，看到他健在的老母親，母子抱頭痛哭，令鄉人無不動容，遺憾的是離家數十載，他已聽不懂母親的鄉音，還需在鄉的妹妹幫忙翻譯，當團圓多日姊夫要回台灣前一晚，老母親告訴姊夫說，「能回家團圓是很高興的事情，明天離家時不能哭著走」，顯見老母親經過文革苦難後鍛鍊成的堅強與果決。

當年國共對峙期間，姊夫不知老母親是否仍健在？因此每年過年期間的半夜，趁家人都已入睡的時候，姊夫自個兒準備祭祀用品燒香祭拜，妻姊剛開始還不知怎回事，原來是姊夫每逢佳節倍思親，而對家鄉親人的懷念與祭拜，國共內戰不知造成了多少類似的人間悲劇。

1979 年中共改革開放，姊夫輾轉得知家鄉的母親仍健在非常高興，雖台灣方面還未開放「三通」與老兵回鄉，所以有時會託同鄉人帶一些金錢回去，記得 1985 年春，我到日本東京出差，行前姊夫特別送一大包裹託我帶到日本郵寄到四川給他的老母親，由於出入通關的檢查，所以我必須打開才知道是一件小蠶絲被內捆女用冬季大衣與一些衣物還有一張給母親的信，當時我也於東京郵寄前在包裹內加附了一張我給姊夫老母親的信，表達了姊夫對母親的思念與孝心。

近三十年前的往事已矣，姊夫從強悍的體魄與海量級的酒量，很明顯的隨著年歲而身體逐漸退化，最終必須輪椅代步，而後由外傭協助，有時看到難以辨聲已完全無法自理的姊夫坐在輪椅上，心中總湧出難過與不捨。

在姊夫入住榮總的第四天午後病狀急轉直下，妻接獲妻姊的通知趕到病院時，姊夫氣息已近奄奄，大夫與護士連打強心針也難挽回，妻左手拉著姊夫的左手，右手順著姊夫的胸口來回撫慰，並向臨危的姊夫說，「請不要掛心，專注的跟著阿彌陀佛走，不要猶疑，阿彌陀佛將帶您到極樂世界，一切都將放下了…」，由於姊夫與妻姊結婚時，妻還小，而且已沒有了父親，所以長姊如母，因此妻也將姊夫視同自己的父親一般的看待，妻還常告訴我說，自她記憶中，姊夫從未講過或罵過她們兄妹，打從心裡她感覺姊夫對她們兄妹的疼愛，所以她們兄妹一直都非常敬愛與感恩姊夫。

就在妻姊手中拿著佛珠，口中一直唸著「阿彌陀佛」聲中，妻牽著姊夫的左手，外傭 sumi 牽著阿公的右手，姊夫就這樣的嚥下了最後一口氣，走完人生路與世長辭。

親愛的姊夫安息吧，回到您老母親的身邊，放下凡間的一切痛苦，……

願生西方淨土中，九品蓮花為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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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開見佛悟無生，不退菩薩為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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