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化街的秋天 晚秋尋春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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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秋天了,還那麼熱。一個人走在迪化街的幽靜裡,我想撿拾老街遺留下來的繁華。跟去年除夕前來的時候一樣,歲月並沒有替她增添多少皺紋。但,似乎不全然這樣,去年冬天的老屋,肯定比現在年輕一歲。

那斑駁、鏽蝕的「草仔埔市場」幾個懸在冷風裡擺盪著的大字,已上了耀眼的紅色油漆,被牢牢的綁回簡陋的拱形看板的鐵絲網上,幽幽的注視著我從她底下穿過。像那懶洋洋的老人坐在屋簷下,忘記去年冬天的午後曾經揚起皺紋滿臉的笑容招呼客人。

轉進窄小的迪化街二段,午後的市場,菜攤上還留著未被拾荒者收走的蔬菜殘葉,凹陷的砧板靜靜的吐出宿命的無奈,貓也懶洋洋的伏在一旁。未收起的帆布,把市場遮得更加暗淡。這段路感覺就像一條長長的九曲巷,走著走著路就不見了。思忖著該向左轉或向右轉時,她又出現在眼前。低矮、老舊的房屋,排列在窄小的巷子兩旁。

往前走,過了昌吉街,歲月在這頭似乎停下了腳步,烏黑的磚牆腳下的青苔,像默默的爬上心頭的愁,有種時光停格的冷清和失落。鄰街的延平北路的發展,好像與它無關,紅瓦鋪頂的屋子,沒有騎樓的走道,明白告訴我,這裡是住家。老人斜躺在破舊的籐椅,在屋簷下的陰影裡打瞌睡,幾個中年人在不遠處,高聲討論樂透開獎的玄機,好像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在同一個時空重疊著一般,互不侵擾。緊閉的木門上,銅環透出烏黑、油亮的光芒,默默的訴說它曾經的繁華。

迪化街,被台北大橋切成兩個不同的世界,從這裡開始,兩旁整齊的連棟二樓磚造建築,呈現日據時期西洋流風的建築風貌。整齊的建築似迎賓的儀隊,矗立在狹窄的街道兩旁,像兩列翁仲。緊閉的門窗,透出一股悶悶的霉味,幾株雀榕,從二樓的窗口伸出綠油油的枝葉,迎風招展。偶有行人經過,但也只是靜靜的走著不發一語。幾張被煙塵燻黑的白布條,掛在窗台上,掛在門廊間,斗大的毛筆字歪斜的寫著--「關心古蹟也要關心人命」的抗議標語。走進幽暗的走廊,撫著暗沉黝黑杉木門窗,想像這些樓房剛完工後人聲鼎沸的熱鬧,恍惚間好像聽到背後傳來人聲吵嚷,幾個汗光交織的壯漢,肩上扛著一包一包的貨物,正往拖板車推放;挽髻的婦人身穿大青染成的大陶衫揮汗,熱絡的和客人討價;幾個小孩在廊下高聲的玩鬧著,空氣中依稀飄來縷縷茶香和著茉莉花香的興奮,挑逗著青春的迷幻,幾乎是同時迸現在那熱鬧的騎樓下,……。叭~,刺耳的喇叭聲把我從飛越的時空中拉回了現實,猛然轉想,不遠處的六號水門,曾是大稻埕的通商碼頭,昔日帆影飄盪在淡水河上,岸上扛貨工人的肩上一袋袋的茶糧貨品包包堆累在船艙中,而今被冷峻的高牆阻隔曾經的繁華;座落在深巷中的辜家昔日的鹽館,高大的圓拱門還淡淡的訴說著往日風華。見證著日據時代大稻埕最繁榮的街肆。

帶著一顆複雜、矛盾的心情,漫步踢著輕移的光影,走到一間圓型磚柱的房子前面,熟悉的圓型磚柱,熟悉的藍色轎車,雖然被鐵皮圍籬隔開,卻不能分割彼此的聯想。圓柱、車輛的角度、光的線條,都像是五年前的樣子。五年了,記得那天和朋友第一次造訪迪化街,兩人一起來找尋老街的故事。在鏡頭下顯影,從影像裡渲染出來的情感,變成一張張珍貴的紀錄。而經過五年歲月的摧殘,屋子破敗了,二樓的屋頂塌下來了。朋友在前年離我而去,他的影像永遠停在那個時空,永遠都那麼年輕……。

走過冷清寂靜的街道,接近民生西路,行人漸漸多了起來。這裡的建築群像換成另一個樣貌。眼光被樓頂建築雕塑給吸引,用洗石子裝飾的山墻、秀面,一同向我展露迷人的風華。日據時代大正、昭和年間建造的巴洛克式裝飾建築、美化了人們的生活、牛眼圓洞窗,對對朝塔的瑞獸雙獅、雙龍,卷草等等,一堵連著一堵,一座緊挨著一座,叫人目不暇給。有的讓人一眼就猜出原來店家販賣的是中藥材或是農產品,二樓的門窗柱體以各種圖案裝飾鋪造而成,直叫人為這些細膩的巧思讚嘆,這邊的建築和北端磚造的街屋相較,北邊整齊、素淨、南邊輕妙多姿;前者樸素端莊,後者華美靈秀。

在炎炎的夏季裡,這一段街的攤架上擺放的是消暑聖品,愛玉子、仙草乾、蓮子,吸引家庭主婦和販賣冰品的生意人。秋風乍起到處可見食補藥材鋪滿每家店的門口,迪化街充塞了撲鼻的芬芳,那裡頭有讓人嗅不完的人參、當歸、肉桂的香氣,好像冬天的腳步就快到來,其實還沒有呢!汗衫還緊貼在流淌著汗水的行人身上。

走近三級古蹟霞海城隍廟,廟前兩旁的小屋被拆掉了,太陽直接照射在小小的廟埕,感覺空盪盪的,少了一份擁擠的熱絡。不同於其他地方的城隍廟,只有拜亭和正殿及一個西廡,沒有深邃寬敞的空間。

據當地父老告知,雖然在清末日據期間,迪化街已是北台灣最繁榮的地方,以當時的大稻埕應是有能力擴建廟宇。傳說地理師告知,整座廟剛好建在雞母穴的吉穴之上,恰似一隻母雞呵護一群小雞般,讓店家的每天都人潮湧動熱鬧滾滾。為了怕動到吉穴的地理,所以沒有擴建成三進的大廟。

轉了一圈又回到正殿,抬頭觀望兩側墻面,有薪傳獎得主陳壽彝的壁畫。廟中幾幅精緻玻璃剪黏,替造訪的香客祈求吉慶。我心裡想著俗諺【五月十三人看人】的人潮湧動……。以前,敢稱台北最大的迎神賽會,如今只能算是都會裡上班族的餘興節目了。

再往前走,不遠處就是南京西路。平時是販賣布匹的商店。在成衣工廠尚未風行的年代裡,這裡可是門庭若市,自從流行服飾興起之後,鮮少有人裁布做衣服,那段風光早已成為記憶。但在過年期間,一下子人潮、錢潮全都擠到這邊來,配合媒體宣傳造勢,每年都吸引許多人群湧進小小的迪化街,讓生意人賺進大把大把的鈔票,有些店家乾脆把外場租給別人,坐收租金,或請些工讀生三班輪班,二十四小時營業,把人間的年味給吵上天去,來訪的遊客,用兩個鐘頭走著不到五百公尺的年貨大街,採買一些平日就吃膩的糕點糖果,高高興興的返家團圓過年。

一條迪化街三種不同的風貌,一段生活步調緩慢的深弄小巷低沈如慢板樂章,一段街屋緊鄰卻又似家鄉景像如歌仔戲之於農家印象的親切,另一段商機熱絡人潮湧動似北管急驟與活潑。我喜歡到這條曲折多樣的老街道,找尋時代輪轉下的繁盛春華,為她留下紀錄。這樣的秋天,適合獨自走在這條街道上,探訪人世間的溫情及社會的脈動,同時也紀錄自己生命的旅程。

《初稿刊於大同生活91.3.16日806期》 《本文刊於大同月刊92年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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