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爆後餘生記

接下來的故事，要說的是許多消防隊員最不喜歡遇到的狀況之一，也是我曾經讓我的感覺心靈受創的事件…。

那是一個七點多快要下班放假的早上，突然間接獲了指揮中心通報開瓦斯欲引爆自殺的案件。我們到了現場，和幾個勇敢的警察合力把這個人制住，直接抬了出來丟在我們救護擔架床上，他顯然很不甘願，但卻假裝配合，趁著眾人不注意，突然間發難要打人，剛好距離最近的我很本能反應的就是扣住他的手，緊接著用膝蓋頂住他的肩胛骨，狠狠的壓制他說：「這個傢伙不能不綁。」

其他警察見狀，一擁而上，銬手銬的銬、綁腳的綁，大家都不想再理會他的咒罵。 說起來我當時的心裡有點氣憤，但也有點得意。氣憤的是聽這老兄老爹的無奈訴苦，說這小子不學好，年紀輕輕好手好腳甚至還頗為強壯，可是卻好吃懶做，更糟糕的是染上毒癮，只要毒癮一發，就會以死相逼，要脅家人給錢買毒，家人不從動輒毆打家人，用刀自殘，甚至就是開瓦斯鬧自殺，造成家人和鄰居的痛苦；得意的是剛才他想偷襲別人，而大家渾然不覺的時候，我在第一時間就截住他，還像武俠片一般，一招化三式的狠很踩他在腳下…，而事情也在這個起點後圓滿告終。

然而，過了一個禮拜，勤務指揮中心又派任務進來，意外的發現，這任務居然跟上次是幾乎是同一時間，也是同一地點，還是同一狀況，沒錢吸毒，毆打家人要錢，要不到就演自殺劇。而我有了上次克敵制勝的經驗之後，不滿這老兄的情結反而成了有點期待，因為自從上一次毆打刁民，已經過了要一年以上，如果再大話往事一番，高中曾是搏擊隊長…畢業後也當過三年以柔道為生活內容的警察，那段時期可以學以致用，演譯有一些關於武術動作劇情的故事，但在轉入消防隊以後可以說漸漸無用武之地了，尤其又離開鄉下回到了人口稠密的大城市，在大城市裡四處張望，都會發現都有耳目在觀聽，好像有隨時準備要喊警察打人的潛伏氣氛。

所以，這種可以用正義為旗號打壞蛋又不用被責罰的事情，帶給我了些興奮感覺，畢竟還年輕，有個逞血氣之勇的機會還是很熱衷的。只是，這一次瓦斯臭劑的氣味特別厚重，而這位老兄也把自己鎖在房門裡與外面隔絕。我想，他大概不想像上次那樣，狼狽的被我們抓去外面五花大綁上電視吧！

在他的家人與我們跟他協商無效之後，我拿著慣用的大槌，正常來說，是拆房子拆牆壁用的那種規格，準備攻堅破門來抓他，另外一位同事則手持水霧瞄子開始試圖噴水霧來降低瓦斯的濃度並同時做防護，還有一個學弟去開了所有外圍的窗戶後回到前線，而我們走到那老兄的房門前兩側，氣氛異常凝重，只聽到他聲嘶力竭的在房門內喊著：「你們敢碰門我就立刻引爆。」我頓了一下，正試圖溝通…突然間轟然劇響，卻不到半秒就消音。

我的眼前佈滿巨大的火流與火團，全身灼熱刺痛，身體不自主的出現失重狀態，時間彷彿一切都慢了下來 …「我死了嗎？不然為何一切如此的安靜？為何好像踩不到地面？」這是浮現在腦海裡的第一個念頭。過了幾秒…不！也許沒那麼久的時間…直到聽到同事慘叫聲，我才驚覺自己應該沒死，接著火流散去，伴隨而來的煙霧也慢慢露出一點視線的空隙，隱約的看見牆壁的壁紙整個掀起來，門板早已炸破，能看見的部分都已經焦黑，此時卻又再聽見另一名同事的撕喊聲，急喊：「走！退！退！退！」說起來我的運氣超好，在急退下樓的過程中居然非常順利，沒跌成一團，直到出了樓下門外，才感覺臉部灼燙，大腿灼燙…美式消防衣只有外套配短統靴，由於面罩都是霧氣又很燙，所以我急忙的脫下了空氣面罩。

這一看不得了，兩個同事一個耳朵和臉部紅腫，另一個由於剛調來這裡還沒發手套給他，雙手明顯已經腫到出水泡…在急忙和混亂中，兩個同事被我們自己的救護車送醫急救，所有人包括我一時都有點愕然，但看到自己平常的打火兄弟被爛人害成這樣，馬上憤怒就壓過恐懼，隨手尋了一支拿起來還順手的鐵棍就再進入爆炸現場，而小隊長等其他人則跟在我後面戰戰兢兢，其實我還是很怕，不過就是憤怒比怕更多。

一進房內，乖乖不得了，房裡面更慘，斷垣殘壁，所有的東西都認不出它們的原貌，包括引爆瓦斯的仁兄，我只看到兩隻眼睛在一坨黑黑的焦炭裡面勉強開合，連呻吟都有困難的樣子…，本來還想打他替同事討公道的心情，就因為看到他的慘狀，一下子就消褪了…真的是超慘，就像港劇常用的一句形容詞：「…連他媽媽都認不出來。」更慘更噁的還在後頭，由於我在最前面，結果要對他做急救的任務自然就跑到我頭上，真是有點 … @$*% + ，為了救他，還是得把他搬離樓上房間，只是我搬他的時候發現，他已經緊緊的和床鋪、枕頭黏合，結果稍一用力，他的頭皮與身上的皮膚，就跟著枕頭和床單被剝掉，他的眼睛因此不斷眨呀眨的，但仍是已經哼不出聲音，天啊！這連用看的都感覺痛說…，我搬他的時候，不禁對他耳語，說：「如果這一次你沒有死成功，下一次記得用吃安眠藥，喝烈酒加燒炭的方式，才不會把自己搞這麼痛苦，還牽拖別人。」他此刻居然淚汪汪起來了…，我想這老兄當初一定沒想到，引爆瓦斯之後沒馬上死會這樣難堪痛苦，或者他以為要死就要死的轟轟烈烈，在死前可以引人注意、重視他一下吧！不過這種轟轟烈烈實在代價太大，不但醜陋，還沒營養兼沒衛生，還讓家人蒙羞破財，我有時在想，如果我有一天想自殺個轟轟烈烈，我也要挑個傷天害理的機構去那裡力戰而死，絕不要是這個蠢樣。

氣爆後的幾天，各層級長官的檢討會一堆，這是我從事消防工作以來最不高興的幾天，怎麼說呢？事後的專家諸葛一堆，沒到現場的人，一直發表高論說這個事件該怎麼處理才能成功；沒進去現場的人在外留守的忙邀功，而竟然這兩種人物還用不是慰問的心態，而是充滿質疑來問我這個僥倖沒受傷的人為什麼沒受傷，是不是躲去哪裡了？不過最扯的是，居然也有謠傳說我可能有神功護體，看來改天我可以考慮開個武館或神壇的…。

其實我也希望我真的有神功護體啦！我在最前線沒受傷的原因，第一個是裝備防護完整，第二是上蒼多一點垂憐吧！同樣身處高熱洪爐，同事受不了才會拿下面罩，導致更嚴重的灼傷，這是本能反應，沒什麼好檢討的，我沒像他一樣，有可能是因為反應沒他快（說不定是嚇呆了），也可能是因為熱流沒集中到我臉上等等因素，總之不幸中大幸，只能謝天。

氣爆之後的瞬間消音，原來是火焰一瞬間燒盡空間裡所有的空氣造成真空現象所導致的，聲音在真空狀態下是不會傳遞的。後來的幾天，我看見兩個受傷的同事出院，他們都留下了永遠不能消除的傷口，臉受傷的那一個，後來面對火場就會不自主出現嫌惡噁心的症狀，一年後他患上憂鬱症辭職，我和手受傷的那一位表面上還好，心靈是否會受到什麼影響我就不得而知，以前經歷過氣爆的不是重傷就是已經死了，因為就過去的案件紀錄，氣爆強度大一點的足以炸垮透天屋，也曾經可以讓笨重的窗型冷氣在天空飛個 五十公尺 遠。

消防隊員能有選擇嗎 ? 一個受國家重金專業訓練出來的消防員，終其一生不知能救助多少人；一條酗毒癮，動不動就要引爆瓦斯傷害別人的爛命，終其一生會害多少人？何以讓一群消防員去換那條爛命？或許該立法或法律解釋，讓這類製造公共危險，恐怖活動的人，依現行犯認定論處，可以當場格斃或適用其他非救助手段是否更好？因為這類個案，跟一般無助又傷心的自殺者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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