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媽91生日與家父合照
慈善的長者
我出生於民國30年代末期,到40年代才懂事。民國50年小學畢業,自我懂事以來就生活在鄉下的大家庭當中,家族以務農為業,家中人口眾多。祖父母傳下五個兒子、三個女兒、21個孫子及10個孫女。在堂兄弟中,我排名第12順位,比我年幼的還有9位堂弟,如以堂兄弟姐妹總排名計為第19,後面還有12位堂弟妹。自民國40年代起的寶貴十年,是我們童年生活中最快樂的歲月,我們這些不事生產的毛頭小孩子被統稱為細鬼仔!
每當放學或是假日,我們這一群年齡相近的小鬼到處流竄玩耍,夏季裡常常結伴到附近的溪溝裡摸魚游泳,冬季則成群地在田裡烤地瓜或僖戲,燒土窯是咱們年齡稍長者的拿手絕活,但是只要聽到田埂頭有人高聲大喊〝大姑媽來了〞!我們這群毛頭小子便從四面八方,光著腳ㄚ子赤足狂奔回家。歡迎真正令我們雀躍的是姑丈、姑媽辛苦肩挑跋涉五公里山路所帶來的禮物--夏季時的楊桃、李子,冬季時的橘子--椪柑,都是我們列隊歡迎時分到手中的搶手貨(等路)。
民國42年,祖父不幸辭世,家中最高領導者便是祖母了!祖母的三個女婿也十分孝順,經常從各地偕姑媽回來安慰老人家。大姑丈(註:即金生公)家住新埔寶石,也是務農為業,只是所耕作者為旱田,經營得十分辛苦,況且姑丈家的子女眾多,食指浩繁,有一段時期又逢連年鬧旱災,營收入不敷出,真是辛苦到了極點!據永木堂兄轉述,大姑丈家處於窘迫當時,祖母曾囑咐永木兄,永和兄數度背負地瓜藤,以供大姑丈家栽種!永木哥說:背負一大捆蕃薯藤,徒步奔馳月桃窩崎山路,真是累煞人也!當時我們家受旱災之影響較小,尚有餘力援助親人,只是永木兄的勞力付出,真是刻骨銘心啊!願上帝賜福予他!
永木哥與守本表哥年紀相近,感情融洽,常有書信往返。民國53年秋,我15歲,永木哥專函請託守本表哥,幫我在台北市找工作,接獲表哥回函,由家母帶我動身前往台北市,那時表哥在青島東路上班,晚上在師範大學深造,租住於師大對面金山街巷內之一棟日本平房,表哥與一長相斯文,皮膚白皙的張同學共租一室,他介紹我到和平東路一家上海人開設的威利藥房當練習生,晚上下班後回金山街同擠一室。
大學時代的表哥,風度翩翩,儀態俊逸。室內的衣架掛著兩套流行的西裝,還有一台令人羨慕的照相機,料想表哥的大學生活,一定是多彩多姿的!我常常向堂兄弟形容當時的表哥,神似日本影星寶田明。初次離鄉背井,我像是個土包子似的,表哥教導我走在日式木板通道上的腳步要輕,早上起床洗臉刷牙也要輕聲,以避免吵到別的房客,還教導我寫信不必打草稿,一路寫下去就是了!與表哥相處一個月,奠定了往後與人相處的尊重與基本文明,還有我寫信文稿的速度與自信提高了!
台北威利藥房只呆了一個月,又回到竹北隘口老家,表哥數度來信要我再度北上,無奈家父推託農忙而作罷。表哥的沉穩風範,是受大姑丈濡染的關係吧!記得我尚未上小學,整天依偎在祖母身邊,當姑丈、姑媽來訪時,我總是在旁邊聽大人們說話,大姑丈夏天時很怕熱,來隘口做客時,穿著很體面的港衫,但是上衣扣子總是不扣的,敞開胸懷舉扇揮搖還直喊熱。冬季時大姑丈怕冷,他是老煙槍,煙管不離手,腳步聲跟隨咳嗽聲,他一臉慈眉善目,鼻樑挺直,人中分明,應該是長壽之相。
大姑丈、姑媽每次來隘口探視老人家,於用餐飯後空閒時間,會向他的岳母大人詳盡地稟告其家中發生的一些事務,從阿水表哥、阿勳表哥離家奮鬥的點滴,他女兒-我叫綢姊、月梅姊、玉蘭姊、玉春姊、瑞玉姊、瑞霞姊、米姊、紅蘭姊及秋玉姊--每位子女的生活概況,逐一詳盡的稟報老大人,包括女兒的婚事,內外孫的誕生,子女的工作,考試成績等,無不詳盡,他還特別提及瑞玉姊的孝心,以及范水田姊夫的忠實勤奮,並說紅蘭姊在社會上勇於闖蕩的男兒精神,她還曾經在新竹市某電台主持一個客家節目,吾等常聚精會神地圍坐著收聽來自空中的表姊聲音。
至於守本表哥的部份,大姑丈像是專題報告似的,報告表哥的學業、生活狀況及感情諸事,時而眉飛色舞,時而降低音調、顧盼左右,深怕不相關的人聽到消息!倒是大姑媽並不多言,祖母見到大姑丈嗽聲連連,囑咐姑媽注意善加調理,並且奉勸大姑丈不要過於操勞。
民國55年冬,我和三伯父的次子--永乾堂哥,咱兩堂兄弟受祖母大人指派,出差到新埔寶石大姑丈家幫助看守大姑丈雇工砍收,自己種植的成堆,製造蔗糖甘蔗寮房,姑媽見到咱兄弟到來,十分高興地忙碌著煮些好吃的菜餚招待,煮飯仍用老式灶房,煙塵滾滾,大姑媽感嘆的說:長大的子女像是鳥兒般的,飛離了巢穴,剩下倆老在家可孤寂呢!此時的大姑媽兩眼矇矓,視力衰退。有一次我發現到有些螞蟻在餐桌上的一碟菜盤子上爬動,我連忙把它倒棄,而大姑媽卻仍不自知,辛勤的姑媽由於長期操勞的原因,雙手的手指變形,以致十指分開而無法併靠,我見了心理十分難過!而她樂天知命地說:人活著總要工作呀!
勞碌命的大姑媽不但能吃苦耐勞,還有一項秘密她親口告訴我。她挺能吃酸,例如李子、酸葡萄、酸楊桃、梅子等等。一般人只要吃上一兩顆粒,牙根酸軟不敢再嚐。大姑媽卻有過人之處,只要沾上少許鹽巴,一次吃上半斤10兩的毫不皺眉呢!
大姑媽老是記掛著咱堂兄弟,晚上睡在路邊田地裡由稻草搭建的臨時看顧寮房,大姑丈也常常在夜裡徒步視察,噓寒問暖,並且細聲告訴我們:你們可以吃些甘蔗解悶,但是不要給甘蔗會社的職工看到!起初兄弟倆還算客氣,只嘗些帶鹹味的甘蔗尾解饞,後來嚐到甜頭,整支肥美的甘蔗也幹掉了!看守期間十多來天,大概啃吃一大把甘蔗,姑媽邀請來的外甥,竟然變成飼老鼠咬布袋呢!想起來真是不應該,臨別時大姑丈要發工資給我們,兄弟倆拒不敢接受,但是後來大姑媽還是買了兩件高級襯衫送給我們。
守本表哥在退伍後也結婚了,就在他結婚之隔年的大年初一早上,永木哥提議邀集永乾哥、永臻哥、全勝叔叔、我及堂弟共六人,浩浩蕩蕩的徒步翻越月桃窩崎抵達姑媽家,姑媽見到弟弟以及外甥來訪而喜出望外!堂哥問道:守本哥有在家嗎?大姑丈要咱們細聲說話,表哥在隔壁房間睡覺,尚未起床呢。不久表哥真的給我們這群兄弟吵醒,十點多鐘了,守本哥翻身下床,他只穿著一件內褲,聽聞我們到來,忙著高興地向咱們打招呼,只見大表哥平頭短髮,皮膚ㄠ黑,身形消瘦,不久身材秀麗,美目含笑的姑娘,端出熱茶到了眼前,這是我第一次與大嫂見面,中午就在姑媽與新婦的巧手料理中,笑談春酒,渡過新年最愉快的一天!
次年,我又回到台北,在南昌街2段何良二耳鼻喉科醫院當練習生,那時成家後的大表哥在臨近的福州街15號經濟部辦公大樓任職,經過連繫,表哥經常於假日邀請我去永和住宅共進午餐或是晚餐,表嫂的拿手菜「蔥油雞」,真是讓我回味無窮,後來我換了工作,到萬華廣州街紙器公司上班,一直到58年3月當兵以前,經常受邀共聚,感激表哥、表嫂的殷勤招待!其間,秋玉姊在工讀時期也住在表哥永和家,只是她忙於功課,難得與我聊天,我也遇見大姑媽來來去去小住幾天,老人家記掛著鄉下的老伴而心理不踏實,住在都市裡反而讓姑媽鬱鬱寡歡!
後來我在南部服兵役回家度假時,聽聞大姑丈病逝的消息,心理十分悲傷,他享年71歲,在那個年代應該算是高壽了!只是辛苦大半輩子的人,子女們都有了成就,應該是頤養天年,多享幾年清福的!比起來,大姑媽真的是長壽壽星,最難得的是她的頭腦始終清醒著,在她96歲那年病中,我特地去探視她老人家,瑞玉表姊問說:是誰人來看您了?大姑媽笑著很有自信的回答:是阿芳頭啦!一直到大姑媽101歲生日。大表哥一家人在新埔國校,舉辦一場盛大的慶生會。
貴賓雲集中央民意代表以及新竹縣長親臨祝賀致詞,當為新竹縣內一大盛事也!我亦有榮幸參加。大姑媽雖然行動不便,但是仍舊精神鑊鑊神采奕奕,仍然記得喚我小名!守本表哥也特別製作每位來賓一份紀念品,刻文【萱堂彭劉錫妹期頤晉一華誕紀念】92年2月11日。次年11月13日大姑媽在寶石里親人圍繞下壽終正寢。與世長辭享年102歲。慈善的長者賢孝的子孫真儒道之家也! 最後,謹以虔誠的心,為慈善的大姑丈及大姑媽在天之靈而祝福!山常青,水長流,我們永遠地懷念著你們! 永方(95.1.6.寫於中壢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