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all,
與大家分享,13屆學姊法國號甘媺,日前榮獲
第六屆台北市青少年學生文學獎高中職組散 文首獎,應主辦單位之邀,於頒獎典禮播放的拍攝短片
十六
歲月將青春從他的軀體,自湖北到台灣一路緩緩抽離;時間滾輪將肌膚密密壓實成一道道皺紋,十六歲已是七十三年前的時光了。家鄉是地圖上渺小的黑點,我順著他顫抖的指尖,默默盯著那條狹窄的海峽,那條阻隔兩個世界的分線。 「從前……」如夢囈一般呢喃自他口中傾洩,我看見他沉重眼瞼下,眸光閃爍。
他是我外公。
電車慢板節奏令人昏昏欲睡,窗外 籠罩在清晨朦朧霧氣的城市,讓一切都變得虛幻。車窗糝上冰涼的細小水珠,在透明玻璃上切割出後現代風無厘頭的線條,總覺得這車窗隨時會像斑駁的粉牆一片片碎裂。車聲轟隆隆將跨離台北,隱約看見遠處的鶯歌石矗立山頭,小時候坐車總是期待這一刻,只要確定那塊石仍屹立著,五十分鐘的車程便顯得奇趣無比。桃園、內壢、中壢沿線簇擁溪石芒草、農野鄉景,搖曳著秋的輕盈。
但這些變換的窗景都不如 食指觸在窗上畫的眷村位置圖,媽總好奇不到五歲的我怎麼能清楚地畫出外公家的方位,怎麼能如此精準地記得「埔心」密集著三龍、北功、五守、四維、金門……幾個眷村。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這一個個眷村名字背後是一條條流亡的心情,是守著家鄉惦著祖訓念著家國的心志。我只知道推開五守新村大門口左側的那扇紅木門,迎面便是蒸氣騰騰的天堂:大到可遮住半邊臉的燒餅、酥脆金黃的油條,還有濃厚香醇的手工豆漿。屋內永遠瀰漫酥油的香氣和糖的柔甜,混雜豆的濃郁和蔥的鹹香。
我下意識吸了口手中還殘有一絲餘溫的熱可可,那甜膩像黑人的靈歌,憂鬱而低沉。外公親手以文火燉煮的豆漿,在我順喉鼓譟。車窗外的景和物加快了撥放速度,玻璃映出我的樣子,十六歲生日剛過不久。突然想起外公也是這年紀就抱持著小時「保國衛民 」的堅定意念考入紅十字會 301 醫療隊,離家從戎。 十八歲 轉而考進憲兵學校軍士大隊,從家鄉湖北鄖縣、陜西寶雞、四川瀘州、雲南昆明 …… ,最後在台灣擔任憲兵隊隊長。
同樣是坐著火車南下,十六歲的我欣喜回家,十六歲的外公卻是毅然離家,這一出走便是一生,這一離家,故鄉便成了異鄉。
窗外仍是一片霧白,外公是否也曾如此想念著家鄉的麵食?
他必然是想念的,不然,他何以選擇在歲月裡將這回不去的悲慟揉進麵糰裡,以炕火燻烤那隱藏在眉宇間的失落 ?
命運之神總在一次又一次的試煉中,拋出更巨大的謎題。正值軍旅生涯顛峰的外公因為巴金森氏症影響甚鉅,不得不放棄大好前程。將軍曾關心他退役後生活規劃,問:「你又沒一技之長,一家生活如何去過?」外公卻是樂觀回道:「有信心大家會一同打拼,人生從頭開始。」當時外公已經四十三歲,為了家,他必須鼓起勇氣,這份決心、毅力,讓外公的人生再次轉了個大彎。
低聲下氣求油條師傅傳藝的悲涼,清 早起來做豆漿發麵糰,全年無休的艱辛無奈都在外公外婆養家活口的堅韌意念裡一一化解。從一個近四十年恆久不變的店面,沒有花俏、沒有黑心的單純樸實早餐,從無到有,屹立不搖的金字招牌牽引出外公外婆從年少坎坷的生命歷程。
在每一個饅頭裡,外公追憶父母親的背影。 十六歲離家,望著父母揮手的風遠遠地在路的盡頭淡去,年少的他怎也料不到,當他轉了兩趟機,乘著火車,再換汽車,千里迢迢回到家鄉時,父母已是山頭矗立的兩座墳。墳前紙灰飛揚, 二叔公說,家裡等了多年毫無音訊,外曾祖母將外公常穿的衣緊緊揣在懷中,跑到山中放火燒。火苗將布料紋上崎嶇詭異的焦痕,那在茫茫天地呼喊的風,必然像此刻外公顫抖的唇,喃喃。
不敢再問下去,心酸夾雜著思念像噬骨的疼痛。我悄悄離開現場,翻開有超過半甲子歷史卻保存完整的相片,裡頭盡是外公威風凜凜的英姿,然而年代久遠,深色油墨暈染開,波紋盪漾。有幾張相片上的圖像竟有點像野地求生的情景,輾轉得知外公曾在越南富國島過著四年近似「軟禁」的艱苦生活。
塵封已久的過去,一翻開,便是滾滾濃煙引起的暴動,又像是馬蹄 屹蹬蹬領著我們回溯。血液中四分之一來自外公的湖北血統澎湃脈動著, 然我十六歲的夢還是一片混沌,愛國的赤誠之心在這安逸社會使不上力,「戰爭」兩字僅是烙在歷史課本上的粗體黑字;而所謂的生離死別,我從沒敢想像過。
終戰幾十年後,外公本應日漸朦朧不清的記憶,卻深深刻鑿在大腦皮質層,愈發清晰。有時突然回想起軍中同袍某某某,抑或某位景仰的長官、將軍,他的眉頓時悲慟地蹙在一塊兒。對十六歲的我來說,眼前這位老人和我關係密切,但此刻卻又是無比陌生;似乎有很多祕密,我並不明白,也不會懂。
外公蹣跚走到門前,外婆攙著他的臂膀,影子在艷陽下顯得短小。我們坐進車裡,看見他緩緩舉起細瘦的手,龜裂的肌膚貼著骨骼,吃力揮了揮。電車門「碰」一聲關上,從門縫竄入的空氣,還存有一絲熟悉的氣息,但轉瞬間便被車廂內悶熱的空氣稀釋;車廂一陣晃動,那扇紅木門和門前兩個蒼老的人影漸漸變小,最終消失在地平線。月台上人影稀疏,一只垃圾桶孤伶伶立在那兒。鈴聲來回撞擊耳壁,車窗上還覆著水漬,景物卻已開始奔騰。
恍惚間,外邊閃動的畫面彷彿是外公家鄉的那片田,十六歲的外公足蹬母親親手編製的草鞋,行在鋪滿黃土與石礫的小路上;然後,成為憲兵隊長的外公眉宇間流露一股掩不住的堅毅執著,領著軍隊翻山越嶺,在砲火中衝鋒陷陣;過了幾站,電車駛入隧道,眼前卻是老年的外公在父母墳前祭拜,他點了炷香,那霧白的煙裊裊騰起,在空中不斷旋繞,像是想企圖抓住什麼一般。
「台北站」的站牌映入眼簾,機械女聲播報站名,一遍國語,一遍閩南語,一遍客家語,又一遍英語,沒有濃濃的湖北鄉音;我又回到這塊沸騰的小盆地。並不急著回家,反倒買了張中國地圖,選了咖啡廳靠窗的位置。我摩娑著赭紅色書封,掀開裡頭裹著外公遒勁有力的字跡,因巴金森氏症而顯得有些顫抖歪斜的字句,纏著紙張纖維;外公親手書寫的自傳,以萬字為單位,悄悄漫出書頁,蜷伏在桌上;淡淡墨香像縷茶色的煙,輕靈縈繞著。我將自傳裡出現過的地名一一圈起。再次抬頭,原本落在桌緣的陽光早已縮進牆角的立鐘,地圖上朱墨爛然,不禁懷疑這到底承載了多少血與淚?遍布大半個中國的足跡,竟是場驚奇佈局。
現實是個大熔爐。萬人攢動,十六歲的外公捲入了歷史的漩渦,然而時光隧道另端的我,卻是格格不入的外來 者。埋首書堆,十六歲的我活在安穩的世界,一步步尋覓著外公的一切。我似乎還不完全了解他,我似乎快遺忘服貼在味蕾上那種絕妙滋味,我似乎有些害怕關於他的故事,我遺漏了任何一個小細節……。
「從前從前……」這是童話故事千篇一律的起頭,卻也是外公跟我說他的故事時,壓抑著激動情緒,好不容易才從乾澀沙啞的喉道擠出的幾字。 一九三九年,外公十六,他毅然離家踏入戰場,同時,命運的切割線將他的人生改道,萬里長征,顛沛流離, 他的生命像場不可思議的冒險,那是一種酸中帶甘,卻隱約浮現嗆辣辛麻的奇異滋味 。二零一二年,我十六,在 外公充滿歷史吉光片羽的「從前」,創造一段屬於自 己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