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三笠飯店」裡的老照片

「舊三笠飯店」

在「舊三笠飯店」的大廳裡，雕花木製壁爐上方的牆上，掛著這樣的一張黑白老照片。

我仔細端詳著這張據說是拍攝於明治末年的照片。感覺上是場很正式的晚宴，所有人都穿著禮服，正襟危坐。多數人都表情嚴肅，氣氛感覺上有點生疏。

舊三笠飯店是在 1905 年落成，而明治時期終結於 1912 年，所以這張照片的年代應該大約在 1910 年左右，距今剛好一個世紀。從照片裡的擺設看來，照相的地點，就是在現在掛這張老照片的廳裏。

有趣的是，照片裡的女士，沒有人看著鏡頭，全部都兀自低首，凝視著其他地方。是因為當時的社會風氣使然嗎？

有島 武 郎

照片右邊第五人，只露出半個臉，似乎是猶豫著要不要為了入鏡而伸長脖子的男子，就是文學家有島武郎。在來到輕井澤的路上，這個不斷地出現在手頭各種資料上的名字，終於在這座古老旅館的照片裡現身。

有島武郎

那大約是有島結束了旅居歐美的日子，剛回到日本定居不久的時期，也正是他放棄了基督教的信仰，投入左派的唯物主義思想的當口。有島會跟這些人熟識，並參加這場宴會，可能是因為妹妹的關係。有島武郎的妹妹，就是飯店老闆山本直良的夫人山本愛，坐在最左邊，銳利的眼神凝視前方，表情嚴肅。

有島武郎的妻子神尾安子，是陸軍大將 神尾光臣 男爵的女兒。神尾光臣何許人也？就是在中日甲午戰爭前夕，日本派駐在天津的武官，在中國人的觀點裡，是位惡名昭彰的間諜。

不過，神尾安子並沒有出現在這張照片裡。

有島武郎在拍攝這張照片的當口，差不多也就是長子有島行光出生，剛當了爸爸之時。有島行光後來成了名演員，也就是主演「雨夜物語」（溝口見二），與「羅生門」（黑澤明）的 森雅之 。巧的是，森雅之在東寶電影公司於 1968 年拍攝的電影「 聯 合艦隊司令長 官 —— 山本五十六 」裡，飾演二戰期間日本內閣總理大臣 近衛文麿 ，也就是這張老照片裡左邊第二位先生。

「羅生門」裡的森雅之

里見弴

坐在有島武郎旁邊，跟有島一樣勉強露個臉的男子，是文學家里見弴，也是有島的弟弟。跟早逝的有島不同，里見弴的創作生涯細水長流，到 1983 年以 94 歲高齡去世時，留下了許多著名的作品。他也是導演小津安二郎很喜愛的作家，小津晚期的作品「彼岸花」與「秋日和」，就都是由里見弴的原著改編。

岩波文庫出版的「 里見弴 隨筆集」

可能是因為在早期小津電影裏溫柔婉約，永遠的女主角原節子，在後期升格變成了媽媽，因此我並沒有很喜歡「秋日和」。不過偶然在這樣的照片裡看到了里見弴年輕的面容，仍是讓人驚喜的一件事情。

「秋日和」電影海報

在這桌政商人物雲集的宴會上，有島兄弟是唯一的藝文界人士，也都尚未寫出成就知名度的作品。可能只是因為妹妹是飯店老闆的夫人，才被帶來交際的吧！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攝影師取角的時候，也毫不在意地把他們擠壓在後方角落，讓他們呈現了尷尬的姿勢。

大約在拍這張照片的時期，里見弴剛從東大的文學院輟學，隨哥哥一起加入了剛剛創立的「 白樺派 」。因此對他們兄弟而言，那應該是個意氣風發，充滿理想的時候吧！

近衛文麿

在這場宴會上，與年輕的近衛文麿寒暄的當口，有島作夢也不會想到，自己剛出生的兒子，將於一甲子之後，在電影裏扮演對方吧？

坐在山本直良夫人身邊的近衛文麿，頭銜是公爵，在戰前的日本，是等級最高的貴族。

1937 年，甫 出任首相的近衛文麿，在向天皇上呈了「暴支膺懲」的奏摺之後發動侵華戰爭。他同時也是與德義簽訂「三國軸心協定」，宣揚「大東亞共榮圈」的核心人物。在八年的中日戰爭中，近衛擔任了三任的首相，因此，我們可以說，近衛的首相生涯，一直到 1945 年戰敗服毒自殺為止，都是在侵略戰爭中度過。

右邊第二位女士近衛千代子，是近衛文麿的夫人，可見得兩人相當早婚。

坐在正中間的女士，毛利子爵夫人，就是近衛千代子的媽媽。可能是因為身為在場年紀較長的長輩，所以坐在大位。

近衛文麿自殺

山本直良

左邊第五人，身材高大，留著當時流行的八字鬍的先生，是飯店的老闆山本直良。身為著名的糖果公司「明治製菓」的股東，山本直良才剛剛參與在台灣投資成立了「明治製糖株式會社總社」，作為促產及剝削台灣蔗糖的總部。這個糖廠，也就是現在位於台南麻豆的「 總爺糖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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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空錯置

「舊三笠飯店」的遊客不多，我一個人站在當年的宴會廳裡，看著牆上的這張照片，興味盎然地比對著照片裡當年的裝潢，與現在現場有什麼異同。

宴會廳後來似乎改成了入宿登記的大廳，現場擺著舊式的旅館櫃檯與鑰匙櫃，與會客用的沙發組，餐桌早已不知去向。

四下一片寂靜，我站在這張其奇異的老照片前面，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到電影「似曾相識」的場景。 克里斯多福李 (Christopher Reeve) 在古老的旅館裏，看到了掛在牆壁上的，珍西摩爾 (Jane Seymour) 70 年前在旅館現場拍的照片，歷史現場的並置，讓克里斯多福李終於成功回到過去的故事。

我當然不會對老照片裡的女士們有任何遐想。或者說，這樣的時光錯亂感，也許更像 Stanley Kubrick 的驚悚電影「閃靈」（ The Shining ）裡，在空無一人的渡假旅館裡，被幽魂逼到精神錯亂的傑克尼克遜（ Jack Nicholson ），最後竟然跑到牆上老照片裡，變成 60 年前國慶宴會群眾裡的一員。

「閃靈」結尾歌舞昇平，卻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

在參加這場宴會時十幾年之後，歷經喪偶的有島武郎，因為與有夫之婦的女記者發生不倫戀，雙雙自殺，地點就在輕井澤。

「站在遠離濱坂的沙丘之上，發現寂寞的我。」這是武島生前寫下的，最後的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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