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廢墟本」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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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墟本」是本很有趣的書,做為一本建築圖冊,它記錄的不是光鮮亮麗,設計如何獨特的名建築,而是傾頹隳敗,人去樓空的廢墟。

「不知主宰過多少生與死的廢棄醫院手術室

多少纏綿與偷情外遇上演的汽車旅館廢墟

曾經承載多少歡樂記憶,最終卻以蕭瑟終結的大型遊樂場廢墟

連借居的流浪漢也在此上吊自殺的詭異廢棄山中飯店

青苔、植物盤據,形成詭異美感的廢棄小學分部

彷彿居民才剛剛離去,完整保留 30 年前時空質感的濱海度假村

氣氛詭譎,讓人不敢深究照片細節的廢棄工廠辦公室 ……

…… 每一處廢墟都是一個故事的濃縮呈現。」

— 「廢墟本」內容簡介 —

礦工醫院,「廢墟本」

這些棄置的,為世人遺忘的廢墟,透過專業的攝影,呈現出一種溫潤,平靜的色溫,讓人不禁凝視,搜尋起畫面裡頭的所有蛛絲馬跡,彷彿是某些答案的線索。

我因為建築師工作的關係,也踏進過太多廢墟,因此看著這些照片的同時,所有廢墟的氛圍,包括光線、溫度、以及氣味等,都整個鮮明起來,彷彿我也置身其中。

身世

我造訪過的廢墟,從日據時代初期的廳舍或倉庫,到「反共抗俄」時期的公共建築物,一直到屋齡不過一、二十年的現代房舍,形式不一,故事也豐富多樣。唯一的共通點,是它們都見證了人來人往,樓起樓塌的一段歷史。

通常在接近這些廢墟之時,你遠遠地就會感覺到它的身分,一種特殊場域感,游移在建築物四周的空氣中,還沒進門,就幽幽地飄散過來。我當然都是在大白天去,奇怪的是,無論外頭陽光再熱,馬路上再喧囂,一進了房子,溫度就會陡然降低,四周整個也頓時安靜下來,就彷彿是旋開某種開關一樣。

廢墟裡通常會有一種味道,是混合了霉味、灰塵、以及人久居之後累積的懶散氣息。它們是來自熟透之後的腐敗,高峰之後的谷底,跟新屋建材的單薄刺鼻味兒完全相反。

住民

一開始的時候,光線總是會以某種方式,迷迷濛濛地折射進來,引導你前進。而當逐漸深入,四下暗到必須要開手電筒的時候,你的視線只好隨著那圈昏黃的圓光,在陳舊的物品上緩緩掃描。一種「入侵者」的不自在油然而生,而隨時會出現某種驚奇的預感,總是忐忑地不斷持續著。

說到驚奇,最常碰到的當然就是小動物。無論是驚惶飛奔的齧齒類生物,或是因為被叨擾而悻悻然的貓,總是會像打破凝結的時間般,嚇得我魂飛魄散。還有一次,黑暗中竟然幽幽地走出來一個人,對嚇傻了的我們視若無睹,沒事般地從我們身邊經過。後來才知道,原來那是位遊民朋友,正因為被我們這些不速之客打擾而不悅。

但是這些對我造成的困擾,都遠遠比不上跳蚤。

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廢墟裡頭都住著成群結隊的跳蚤,戮力建設著廣大的殖民地。我不知道在這樣終年不見人煙的地方,牠們到底是靠什麼過活的,不過很明顯地,當我侵入牠們的領地時,大夥兒通常是飢腸轆轆地一擁而上,彷彿是拼命要讓這段歲月的等待值得似的。幾次慘痛的經驗之後,我在進入任何廢墟之前,都會隨身攜帶一罐防蟲噴劑,沒命地望自己身上塗灑。某次一位顯然是噴得不夠的隨行朋友,回家後發現身上被叮咬的傷痕密集如繁星,還躺在床上整整發了三天的燒。我想,那些跳蚤聚落應該是正在額手稱慶,感謝上天差遣了如此肥美的大餐,得以一解長年的飢荒吧!

文物

我喜歡查看屋內任何有文字的物件。最常見的是牆上的月曆,或是散落的報刊雜誌。你可以從上頭的日期,判斷這裡之前最後有人使用,大約是在什麼年代。「啊!那個時候我還在做某某事情呢…」這是馬上會聯想到的事情。有時候我會讀上幾條當時的新聞,或一些文章。時空的錯亂感,通常由此而起。這時我通常會想到一部老電影「似曾相識」——只要讓自己身置歷史場景的環境,你就有可能回到過去。有幾次我真的有那樣的錯覺。我們不過是不同的時間座標,交會在相同的空間裡,而且這時候歷史的磁場是強過當下的。

照像是一定要的。我不喜歡使用閃光燈,照片會因為強光而呈現沒有景深的平板,因此慢速曝光是必要的。有朋友總喜歡在這些照片中尋找所謂「靈異」的任何跡象,我則頗不以為然。就算照片裡有任何「異常」,最好的方式就是不予理會。既然都去叨擾了,又何必追根究底呢?

靈異

既然說到靈異,廢棄的深宅大院,總是會有一些繪聲繪影的故事。在某個日治時期的倉庫區,工人們驚恐地告訴我,常看到一位中年男子,牽著一位小女生在廢墟裡穿梭。那是怎樣的故事呢?是空襲的犧牲者嗎?「再看到的話,就唸經迴向他們吧!」我這樣跟工人說。

不過,心裡竟感覺到摻雜了一絲溫暖的奇異哀傷。

某次我在一棟年近百歲的紅磚廢墟中探勘,那是個大跨距的木頭屋架屋頂,是台灣很難得的大尺寸木屋架,裡頭寬敞到足可供人站立行走,全部桁架都是珍貴的台灣檜木,上頭烙燒著日治時期的木業公司的名稱。我拿著手電筒,一個人踩著屋架裡的圓木前進,空氣裡瀰漫著濃濃的檜木味。這時我背脊突然一涼,一根木樑斷裂,我應聲落下。那是高度超過 五公尺 的空中,幸好我被一座工作鷹架接住,整個人跌在鷹架上面,手電筒則掉到地上,摔成了一堆碎片。「差個幾公分就下去了…」我一身冷汗。

沒想到第二天一早被電話吵醒,有人要我開電視。新聞報導該建物半夜大火,百年檜木屋架全部付之一炬,我成了接觸那組珍貴屋架的最後一人。「所以你是在警告我嗎?還是求救呢?」我無法抑制地這樣回想著。

現場

還有一次進入日治時期的某棟大型官舍裡。我們拿著手電筒,一邊驚嘆著儘管已經破敗,但仍掩不住華麗的古典裝潢,一邊沿著長長的走廊往裡頭走。在進入底端最大的房間時,我張大了嘴巴,當場愣在那裡。

一張豪華的雙人床擺在牆邊,床上以及牆壁狂亂地噴灑了大面腥紅血跡,地上滿是破碎的玻璃。

難不成這裡是刑案現場?

隨後進來的管理人員趕緊很不好意思地說,這是之前外借給某恐怖電影拍攝,留下來的佈景啦!

* * *

關於這些廢墟,如果確定不拆除重建,通常就是要整修。不只一次我在完工之後,獨自漫步在煥然一新的空間裡,心裡卻想著,滄海桑田,這些嶄新的構造,什麼時候會再度變成下一次的廢墟呢?

礦工醫院,「廢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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