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開在內華達州的公路上時,你會很自然地想起 Wim Wenders 的電影 ”Paris, Texas” 中,一開始那個在沙漠上踽踽獨行的主角。兩旁灰黃的,長了千萬撮枯草球的地景,順著筆直的公路無邊無際地綿延下去,然後就是地平線上藍澄澄的天空。整個旅途上似乎就這樣僵持著,而當你漸漸聽不見引擎聲時,腦袋便會開始沉澱,像沒化開的紅糖在暗褐色的咖啡裏下沉一樣。偶爾對面車道一輛車子倏然交錯而過,只用了 1/125 或 1/250 秒,你連對方長得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像在一個山洞裡。
於是當兩座賭場遠遠地出現時,我便不由自主地盯住它們。我估計我們之間的距離,然後像釣魚時收線般,用腳輕輕地試探油門的深度,讓它們緩緩地接近。一直到了這兩座賭場的門口時,我才驚覺這兩座分別位於公路兩側的建築物像購物中心般巨大,同時又花花綠綠地漆滿各種俗麗的顏色,像天方夜譚遺落的兩座宮殿般矗立在沙漠裡。有好一陣子我突然沒來由地覺得詭異起來。
米修‧傅科 (Michel Foucault) 曾對某些存在於現實世界中,一種封閉的,和日常生活經驗成對比的負空間 (negative space) 定義為「差異空間」 (heterotopia) ,泛指一些負有與現實文化中截然不同,甚至不見容於社會規範之任務的場所。它們巧妙地執行著平衡及宣洩社會慾求的功能,扮演著一種看似反規範 (anti-discipline) ,實則再生產 (reproduce) 著社會當權意志的角色。當我深入沙漠,來到這兩座賭場的門口,看著它們俗艷而又花俏的建築立面,一種莫名的「差異感」油然而生,我不禁隨著門口那座不停變換字樣,如「兩塊九毛九自助餐」或「廿五分吃角子老虎,讓你贏得百萬大獎」的巨型霓虹燈而暈眩起來。
左邊的一家,佔地約半個足球場,兩層的樓高,卻造了個約五層樓高的假立面外殼,造型則做成像密西西比河上頭那種觀光船。船頂兩根鑲金的黑色煙囪沒有冒煙,兩側渦輪狀大紅色的推進槳動也不動。環繞著整艘「船」的,圍著精巧粉白欄杆的甲板上看不到一個人,甚至連隻鳥都沒有。隔著公路對面的那家,尺度類似,整棟建築物形似西部拓荒時期的街區。只不過除了一樣鮮豔的顏色外,竟像被惡作劇似地再屋頂植上了幾個城堡狀的小尖頂。彷彿是把幾盒不同廠牌及主題的積木拼湊在一起般。賭場外部室如同購物中心般規模的大型停車場,除了小客車外,也停了一長排聯結卡車及貨櫃車,約有二、三十輛。顯然這也是卡車司機們的一個休息站。我下車後一個人站在停車場中,卡車來來往往地從旁邊經過,此起彼落的煞車汽閥聲使的這裡活像一座大型倉儲。「果真如此,」我深吸了一口氣,「那一定是玩具工廠」。
我用力推開沉甸甸的大門,走進賭場。就像是舞台換景一般,炎熱、荒涼、空蕩蕩的沙漠一下子變成了喧鬧的不夜城。這裡沒有任何來自外界的自然光線,偌大的大廳中排列著千百台叮噹亂響的機器,誇張地閃爍著俗艷的各色燈泡。經由它們我看到了臉龐映成五彩繽紛的一張張賭客面孔。他們重複著投幣、按鈕或拉桿的動作,每個人都若有所思地兀自陷入沉思。穿著暴露女侍往來穿梭,場中賭桌上正式服裝的莊家面無表情地發排。(我想像著要是這些穿著的人踏出了大門,在外頭將顯得何等奇怪。)在這裡人們互不認識,只憑藉著幾條簡單的遊戲規則相互溝通。幾分鐘前的沙漠,或幾個小時前的城市,都像是另一個世界般不再真實,人們在這個黝暗的,甚至連音樂(真實世界的媒體)都沒有的差異地點竹起逃避的保護罩,面對一台機器或酷著臉狀似公正的莊家,用機運交易起單純的信任來。
如此看來,那些奇異的建築表皮反倒因為位於這兩種正負空間的介面而顯得理直氣壯起來。它們簡單地宣稱「我是假的!」卻也因此而顯示出意圖的不矯作。「英雄主義與原創性」 (Heroic & Original) 在這裡是不存在的,它們是屬於經驗世界的正空間 (positive space) 。建築學者羅伯‧范裘利 (Robert Venturi)在其 揭櫫後現代主義 (Post-Modernism) 中大眾品味美學的著作「向拉斯維加斯學習」 (Learning from Las Vegas) 裡,以拉斯維加斯的建築為例,針對「英雄主義與原創性」 (H & O) 的學院意識型態,提出了「醜陋與平凡」 (Ugly & Ordinary) 的美學。在這些外觀花招百出的賭場門口,我第一次體會到了這些假立面的適切性。它們本來就應該如此。
“Paris, Texas” 是典型的「公路電影」 (Road Movie) ,這種類型片主要將故事(通常是一段旅程)鋪陳在美國點狀城市間遼闊的公路上,這種區域的空間感已經成為美國人生活的一部分,而好一點的公路電影裡,主角通常會因為這段旅程而領悟了某些大道理什麼的。我想,在內華達州的公路上,人們將有一種奇特的機會,去思考他和現實世界的關係。
Jan., 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