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 年 3 月 11 日 在西班牙馬德里 發生火車連環爆炸事件的時候,我剛到了另外一個城市巴塞羅納 。如往常一樣,我借住在一個老朋友家。這位女性朋友和當時還是他男朋友的老公都是窮藝術家,家裏面沒有電視,他們也不大關心外面的事,因此,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們到附近的小館吃早餐時,才看到了電視報導和報紙頭版上血流滿面的傷者照片。
當時,西班牙執政黨是支持布希進軍伊拉克的一派,且西班牙的大選投票日就在幾天之後,也許是怕影響選情,或者是怕執政黨落選,西班牙警方死不鬆口說明與恐怖攻擊的關連;我這個從小在此長大的朋友一邊解釋給我聽,一邊和旁邊的人喋喋不休,並以她慣用的方式罵起來。那天,我所到之處看到許多沸騰的場面,讓我深切感受到卡特羅尼亞 ( Catalonia) 的社會氣氛,以及卡特蘭 ( Catalan) 人的特性。
巴塞羅納在表面上是西班牙一座出名的城市,但是與西班牙政府的關係若即若離,實際上,這裏一直是個自治區。長久以來,卡特羅尼亞是地中海地區的主要商埠,也是各種不同種族交會與相互鬥爭之地。住在這裏的人大多數是講卡特蘭語的卡特蘭人,在長期飽受各方外來勢力壓制的痛苦下,他們對於自身的歷史文化極為敏感;建築師高地 是其中著名的代表人物,他的作品以流動的造型表達出內心的情感,往往是在述說著自己的身世與身為卡特蘭人的夢想。
我這個朋友是一位從事攝影的卡特蘭藝術家,曾留學德國,家裏開印刷廠,經濟情況不錯。年輕的時候感情生活不大順利,直到遇到這位來自南美哥倫比亞 的黑人男友才安定下來;她的老公是一位搞動畫的藝術家,人長的很福態,平日在大學裏兼點課,收入有限,小倆口看起來是靠愛情與女方家裏的接濟在度日。我每次去總是會請他們吃飯,或是一定掏點菜錢,免得他們有壓力。
由於來自南美的移民很多,走在巴塞羅納街上感覺不到種族歧視的問題,人們似乎只關心自己的事。不過,我這朋友的老公對於自己的黑人身份很在意,他多半是和一些來自家鄉的人來往,我常注意到他口中喃喃自語地說自己是 “ 黑鬼 ” 。去年他們結婚的時後,曾經回到哥侖比亞辦喜宴,從帶回來的錄影帶中看來,我這朋友倒是挺能融入加勒比海 地區樂天的生活方式;最近他們生了一個兒子,當我看到寄來的小孩照片時,不只是為他們高興,還有一種莫名的喜悅。
他們兩人所租的房子是位在一個中下階層的居住區,前面有一個小廣場,每到傍晚時分,附近的吉普賽 人會跑出來聚集在此。除了老人閑坐嗑牙,小孩群集嬉戲之外,其中,不論男女,還有不少身材好,臉長的又漂亮的年輕人,圍在一起交談,配上了黃昏的浪漫綺旎,一時讓人很難聯想到吉普賽人千年以來所受到的苦難。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到廣場邊的一個小酒吧坐坐,不期然看到了他們的家族聚會,男女興高采烈地隨著特有的吉普賽旋律起舞,一時之間充滿了無法言喻的生命活力,著實打開了我的眼界。
相關的研究顯示吉普賽人源自印度北部,有自己的語言與文化,早年是因為戰亂被迫逐漸流離至中亞與歐陸各地。對於基督教徒或回教徒來說,他們都是必須被清除的異教徒。歐洲人尤其對這些暗黑皮膚講話怪異的人十分厭惡,英國在十六世紀甚至訂下只要是吉普賽人就處死的法條,西班牙則是在二十多年前才解除所有抵制吉普賽人的法令。目前,吉普賽人仍然是生活在社會邊緣,靠路邊擺攤,或打零工度日。晚近,歐盟打算在教育體系內充份提供吉普賽人學習的機會,並透過教育增近人們對他們的瞭解,可說是遲來的正義。
當我在朋友家附近閒逛時,還注意到附近有一個廢棄的廠房空間,廠房外的圍牆上畫滿了各式各樣的塗鴉與壁畫,看來是時下年輕人的手筆,不過在白天的時候,通常大門深鎖,看不出有人在這裏活動。我的朋友只知道這裏要被拆除,也不清楚內裏的情況。有一天晚上,因為朋友出遠門,一個人在屋內悶的發荒,想到出去溜搭,兀自地走入廠房邊的巷子,見到門外站了一些人,裏面傳來隆隆陣響的音樂,就闖了進去。但見滿屋子 “ 朋克 ” 打扮的年輕人,空氣中彌漫著大麻煙與酒氣。我想待下來瞧瞧,一屁股坐下來,卻坐到了一個裝著酒的杯子,也只好裝作沒事。後來有些人發現了我這個生面孔,過來問我是不是日本人,我也就隨便聊聊,及至天色將明,我才回去住處。
之後,我們打聽得知這裏其實是一個有組織的年輕人聚會場所,他們不希望這個廠房區被開發商炒作成高價的住宅區,正孕釀著向政府訴求保留此處的設施。又過了幾天,我參加了他們為此事所開的一個會,會中請來了一些像是專家學者之類的人,且正經八百地做了一番討論;我有感於他們的做法與我在嘗試推動的都市再生的工作方向不謀而合,還特地送了一本我編寫的相關書籍給負責的人參考。
這些年輕人顯然是巴塞羅納的一個 “ 朋克 ” 族群。 “ 朋克 ” 自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出現以來,已漫延至全世界,在各地主要的大城市裏都有 “ 朋克 ” 的蹤跡。這種新一代的族群尋著愛好的音樂而彙聚,與老一代依親屬關係結合的 “ 種族 ” 族群的組織方式不同,但是在講求特定服飾與共同的倫理、社會、政治理念等方面仍很類似;同時,老一代的種族與種族之間往往有恩怨情仇,新一代的族群與族群之間也有各種交誼與矛盾。表面上, “ 朋克 ” 是一個年輕人搞怪的時尚風潮,不過,就這個佔據廠房區的族群的作為來看,可能還有一些年紀較長的老 “ 朋克 ” 參與其中,在為實踐他們所堅持社會理念努力。
自 911 事件之後,全球穆斯林的神經都崩緊起來,眼巴巴地盯著基督教派首腦們的動向,隱諱的種族文化差異與衝突再次被赤裸裸地剝露開來;全球化的腳步越快,越突顯出在公共領域中有許多尚未解決的問題。我感覺到建築圈傾向於避重就輕,把事情看的比較簡單,一位荷蘭的建築家在談到多種族使用的未來空間設計時,提到要適當地將公共空間做區劃處理,以修正現代主義的均質化空間模式。只是這種建議無非是一種形式上的權宜之計,好像是既然合不來就分開來的無耐之策,而欠缺了進一步的主張。
由於朋友家只有一台電腦,不方便長時間佔用,在我需要上網查信的時後,會到外面去找上網的地方,結果發現巴塞羅納有很多網吧是中東人開的。這些地方收費特別低廉,來上網的人多半是外來人口,讓我想到在恐怖攻擊中來自中東的自殺使者運用網路與手機等方式來執行計畫的情景。值得參考的是,他們想辦法在信奉天主教的卡特蘭人的地盤上找出自己的生存方式,同時,讓人們不用擔心鈔票,能夠在網上自在地消磨時間,處理文件,或是輕鬆地交談,而巧妙地在排他性的不友善環境規劃中置入了一個接納性的公共生活空間。
有如聖經裏 “ 巴別塔 ”(Babel Tower) 的預言所示,人類受到天神詛咒,讓彼此語言不通,而無法合作一般,種族或族群之間因圈地自守,所引發出來的紛爭一時不可能消弭,而全球化的發展正益添問題的複雜程度。未來在公共領域安排空間與使用內容的事務上,仍然一如往昔必須經歷肉搏戰鬥的過程,我想關鍵是建築師不應該藉故缺席,也不宜再扮演跑龍套的角色。
16.0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