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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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 年,我隨著留學美國的風潮到耶魯大學念研究所的時候,有一次上課是去參觀一棟老郵局建築,走進去迎面牆上掛了一幅世界地圖,旁邊有位來自紐約,看起來比較和善的女同學問我 " 中國在哪里 ?"

在那個年代,對美國民眾而言,中國好似一個傳說。還記得一個在市中心公園遊蕩的朋克和我搭話,順口說到他對中國人的印象是電影裏眼睛瞇成一條線,戴著古怪的帽子,看起來很卑鄙的一種人,當時聽了不得不一笑置之。這幾年,世人對中國的印象深刻許多,無法想像還有人不知道中國在哪里,可是小朋克描述的情景應該或多或少還在老外的腦海裏。

從最近國內報章上的報導與言論看來,政府與民間都有人注意到西方對中國瞭解太少的問題,並認為我們對外宣傳的力度不夠。表面上,這是一個事實,顯然中國在這方面的積極性相當低。在國際傳媒中,除了英美霸佔著講臺之外,日本一直在爭奪東方的代表權上不鬆手,刻意透過文化產品介紹自己,努力經營自己的形象。不過,只是懂得包裝手法,而沒有實在的內容,並不能成事。

客觀地說,日本文化的確深深吸引著西方人。舉兩方面為例。在吃的方面,日本餐廳在世界各地都歸於高級的檔次,日本料理簡單精緻,且量又少到透露出一絲禪意,能夠立刻打動人心。與混雜一氣,油膩又愛加麻辣的中國菜比較起來,似乎高下立辨。在流行文化方面,日本漫畫融入了傳統水墨與浮士繪的意境,不僅深入探討人生的內在世界,也具有對抗意象消費的社會意義,已脫離了迪士尼式的童趣與保守,而逐漸成為一種新的文化生產模式。國人若是想要對付日本漫畫文化的威脅,光靠孫悟空七十二變等老戲碼,可是太輕敵了。

事實上,在西方現代建築史上提到的東方文明影響,多半是來自日本。密斯 · 凡 · 德 · 羅( Mies van der Rohe )的現代典範作品是將活動拉門的概念與流動互通的室內室外關係抽取出來,再運用鋼骨與玻璃等新建材轉換結構與造型,幾乎是日本民宅的更新版本;而弗蘭克 · 洛伊德 · 萊特( Frank Lloyd Wright )在屋頂外貌與裝飾細部上,曾更早致力於模仿日本的建築風格 。

與密斯、萊特、勒 · 柯布西耶( Le Corbusier )、瓦爾特 · 格羅皮烏斯( Walter Gropius )等大師同時期的德國建築家布魯諾 · 陶特( Bruno Taut )是一位在英美語系建築史寫作中比較被忽略的重要人物,他在 20 世紀前半期曾另闢蹊徑,想要擺脫當時流行的白色平屋頂 " 現代建築 " 。他曾移居日本多年,後來終老於土耳其,但也在伊斯坦布爾( Istanbul )的沿海山上,留下了一棟看起來像是日本式住宅的建築作品。

日本建築家磯崎新( Arata Isozaki )曾說過,一個普通西瓜引進日本,日本人會想辦法培養出更好的品種。這句話暗示著日本人不見得有原創力,但是有吸收改良的本事。大體上,文化粗胚從中國或其他地區傳到日本之後,經過日本人去蕪存菁的手續,可能變造出純粹度較高的成品。我想日本文化之所以被西方接納學習,除了因為他們介紹工作做得好之外,簡約的日本風格與西方現代美學的基本觀念容易接軌是更內裏的原因。

一般而言,黑格爾的美學思想深植于現代藝術與現代建築之中。黑格爾認為藝術創作有一個三階段的演化歷史過程。在原始的象徵時期,藝術是透過模仿自然界的事物傳達理念;到古典時期,人們選擇神造的人體形式來表達完美的理想;然後是高潮的浪漫時期,藝術發展到理念自身的純粹形式表現。根據這個理論,畫的東西越抽象,越是比較高明,以至於現代藝術常讓人看不懂,現代建築也看起來不像人們心目中的家屋。而空間開放,形態纖細的木構造日本傳統建築,顯然比封閉厚實的石造西方傳統建築更接近現代的理念。

自上世紀 70 年代末,現代建築的先鋒位置開始動搖,歐陸的傳統派與美國的 " 後現代主義 " 設計曾一度透過雜誌宣傳橫掃世界,以人形為基礎的古典形式以及類型學( typology )方法再度被廣泛引用。批評現代主義單調劃一,講求配合在地空間特質,材料與生活需求的場所與地域論述即時跟進,同時,將各種民族風格與鄉土民居的價值拉拔至一個空前的高點,可說是平反了黑格爾打壓的象徵與古典,並強力打擊了浪漫的勢力。

90 年代以後至今,歐美建築設計進入了另一個階段。其中概括可分為三個主要分支,其一是被冠上 " 解構 " 稱號,探討精神異常狀態下,分裂、支解或擠壓的空間與結構;其二是仰賴電腦程式運算功能,仿製生物基因生長的複雜模式,研發連續流動的不規則表面形體與工程結構;其三是延申現代主義的路線,嘗試以更純粹且巨大的傳統幾何或非歐幾何形式進一步更新生活空間。

除了上述這些透過西方出版物的全球佈局向各地傾銷的趨勢之外,在當代人文思想與科技的牽動下,在歐、美、日等地還有一些方興未艾或死灰復燃的方向正在醞釀;此外,建築圈立場傾左的非營利性單位或非政府組織也十分活躍,針對各地不同的文化與真實生存條件進行構思新的方向。總之,有如身處於一個戰國時代。

老實說,中國建築界一直是浮沉於這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之中。我們是否注意到西方現代建築中的日本文化成分?如果我們接納黑格爾的看法,那麼中國傳統建築的抽象思考方式為何?如果我們不同意進化論式的現代觀,那麼中國建築傳統值得保留的部分在哪里?處在今天多樣的局面,中國的立場與貢獻又會是什麼?就我所知,國內建築界雖然意識到這些問題,但是沒有認真檢討過。

建築學者趙辰 在 1999 年《從建築之樹到文化之河》一文中寫到: “ 這說明我們對西方建築歷史與理論變革的瞭解之匱乏,理解之淺薄。而事實上,我們又都在盲目地、不自覺地服從於這種變革,這正意味著一種理論上的落後。 ” 看來我們汲汲於跟上西方,大家在手忙腳亂之餘,實無暇回頭瞭解自己。也許哪天和西方人一起照鏡子,會驚覺到我們的眼睛細小,使得表情帶有幾分陰險,才發現天生長相真不一樣,而外國電影中的描述並不完全離譜。

綜觀被視為經典的西方古代建築經書與史書的寫作,均圍繞在傳統建築形式與技術的記載上,對於設計過程中帶動形式生產的非形式問題的考量著墨不多。即使是源自於左翼的反形式 " 功能論 " ( functionalism )的現代建築理念,最終在主流藝術史、國際政治與資本市場的操作下,還是俗化成為一種表像的風格。近代有關中國古代建築的勘測研究中,有 在 理論 下點 功夫的梁思成 夫婦 也躲不掉西方古典形式的分析原則,以致建築形式背後的古代設計理念,一直是籠罩在迷霧之中。

最近,幾位書法家朋友提議將中國文字或書法轉化為建築空間展出。原先,我心裏嘀咕這又是一種義和團式的國粹主義,想用中國功夫來對抗洋槍洋炮。經過幾次交流討論後,倒是加強了對於中國文字與書法的認識,而獲得許多新的啟示。由於古人對於大自然周而復始的規律特別敏感,曾經將觀查的心得抽像化後放在方塊字中,因此中國文字富含生活的哲理;書法進一步將修身與養生的觀念和書寫的行為結合,據說筆墨紙硯的設計是性器官與性經驗的抽象表現。可見其中的塑型手法已十分抽象,但是與現代造型藝術一概化約成 “ 點、線、面 ” 的構成方式不同,且並未脫離現實社會生活,具體而微地將道理含納其中。

其實,形式只是一個後果,建築必須先想出法子引導人生的方向。

06.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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