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古琴熱」的漫延,研究琴學的風氣也漸漸興盛起來,不管是講座,還是研討會,在各地都經常舉辦著,這對古琴文化的復興而言,或許是件好事。好事是很容易引起人們的興致,我不妨也來談談研究琴學的一點點心得。
古琴在中國文化的數千年長河中,累積了大量的文獻資料,除了集中在諸多的琴譜琴論外,更散見於史書傳紀、文人的筆札與詩話詞話中。這些資料所反映出來的,是歷代文人琴家將琴學無論是在琴道(古琴哲學)、律呂(樂理)、彈奏技巧、美學趣味、斵琴技術,乃至於琴款、琴銘的品題鑑賞等各方面,都發展到了一定的高度。在此之所以強調「文人琴家」,是要將「江湖派」與「山林派」的琴人排除在外,以凸顯文人著書立說的文化解釋權。
古琴自有歷史以來,一直就與文人離不開關係,從《禮記》的「士無故不撤琴瑟」,到明清琴譜不斷轉載的曹柔〈指訣〉:「更有一般難說,其人須要讀書」,在在說明古琴與知識份子的親密關係。在這樣的關係下,文人將「儒家為主流、佛道為附庸」的意識型態灌注於古琴文化中,賦予古琴更多的形而上的哲理性,並以此哲理指導古琴的學習、演奏、製作等形而下的具體實踐。從歷代的文獻看來,這種以文人為主體的琴學與其它詩學、書法、茶道一樣,都獲得了很好的成績。之所以這麼說,並不是否定文人以外的琴家如專業演奏的伶人或隱逸山林的僧道的貢獻,事實上,這些人對當時的琴學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但由於他們不能如文人著書立說,將其操縵的心得紀錄下來,所以他們的成就也就有某程度的時空限制性,這當然是很可惜的事,我們也可從中對比出文人琴學的可貴。
歷朝歷代累積了這麼多的文獻,而這些文獻也形成了一種文化傳統,此傳統既是圍繞著古琴而產生,古琴也因此傳統在中華文化中占有崇高的地位;說得更貼切些,這樣的文化傳統就是古琴,古琴就是這樣的文化傳統,凡欲研究古琴者,無論是認同或否定此文化傳統,都不能對這樣的傳統視而不見。
可惜的是,現在大部分的學者一說到古琴,不是認為琴學中有許多不合理的成分急待改進,就是忙著用西方音樂理論來評斷古琴,指點琴學。我常常聽到有人說:「古琴譜只有指法的說解,沒有節拍的標示,太不符合科學了,這是古琴譜的缺點,應該改良」;「古琴的音量比其它樂器小得多,應該改進」;也有人因為古琴上絃困難,在音準方面不容易調到標準音,遂在琴體背後加裝一種輔助的工具,使得調音的工作「簡便」許多;更甚者,在一場古琴講座中,主講人的引用書目竟然沒有一本中文書籍,更遑論有琴學琴論的專書了。這些例子,都是在不瞭解古琴本有的文化傳統立場下,以其自身直覺感受或西方音樂的標準來衡定古琴應該如何如何。這些衡定的意見,我不願意在此討論其中的是非高下,這些複雜的問題,也不是在這篇小文章中能說清楚的,我關心的,還是應該以何種的心態來研究琴學。
琴學不是不能以現代或西方角度來論述,古琴也不是完美到零缺點而一點進步的空間都沒有,我更不是一個「凡古必真,凡漢皆好」的「國粹」論者,只是當人們輕易地批評琴學,熱心地改善古琴,試問在這些意見背後,是否曾對幾千年累積下來的文化傳統持有一絲絲的敬意?曾虛心地學習此文化傳統?曾去探究古人的立意為何?古人對這些問題的看法有什麼高見?當我們要批評一件事物,難道不用先探究此事物的本質為何?先搞清楚此事物的來龍去脈?如果事前的功課準備的不充分,那些輕率批評又有何價值呢?明末清初的王夫之說:「害莫大於浮淺。」三百年過去了,我不知道如此龐大而又可貴的琴學文化傳統被繼承了多少,反倒是浮淺的學風仍瀰漫在琴界。今人對古琴的種種建議,想要改良古琴的種種想法,其實在琴學文化傳統中古人大多已經明示或暗示過答案,只是現今的學者任由它們埋藏在故紙堆中,摀著耳朵和眼睛在研討會或講座上大放厥詞。
在古琴熱潮的呼擁下,不但彈琴的人口多了起來,不少人也加入了研究古琴的行列,但願這些研究者能多一些繼承起古琴文化傳統中的精華,立足於古人的高度,再創琴學的高峰,少一些「另起爐灶」、「另闢蹊徑」的改良建議,或許,這對古琴文化的復興才真能稱得上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