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益多師與無師自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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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人問我,學琴是否一定要有老師?自學可不可能?也有人問過我,某些老師很強調「師承」,不許學生學習他們流派以外的琴曲,更不許他們的學生向自己以外的琴師問學,這樣究竟合不合理?在回答這些問題之前,必須先承認,我的學琴經歷與這樣的要求是完全背道而馳的。

就記憶所及,我在西安李明忠先生處,學到了《流水》與《憶故人》兩曲;在天津李鳯雲先生處,學到《樵歌》與《廣陵散》;在台中李孔元先生處學過《陽關三疊》與《慨古吟》。這些曲目,占我所掌握的琴曲的總數量不到一成。其餘的琴曲,都是我自己照著琴譜與CD按彈,或在雅集時觀摩琴家的演奏,吸收他人的長處而來。十幾年來,我一直沉醉在自我摸索、「無師自通」的學習樂趣中;透過多次的公開演奏,也得到了不少琴人與聽眾的錯譽,所以,我也不感覺到「轉益多師」與「無師自通」有什麼不對。

光講自己的故事,似乎不太具有說服力。後來在一些書上,我又發現了不少轉益多師、無師自通的例子,都可以做為學琴路上更進一步的指標。朱長文的《琴史》,記載唐代的「陳拙」:

授《南風》、《游春》、《文王操》、《鳯歸林》於孫希裕;傳《秋思》

於張巒; 學《止息》於梅復元;嘗更古譜,錄《南風》、《文王操》二

弄,曰:「琴 操雖多,制從高士聖君所作,二弄獨存,切慮其頓墜也。」

又作正聲新址, 未見完本。(《琴史.陳拙》)

陳拙不但師從多人,更能自創新聲,其彈琴的成就不可謂不高。

近代的例子更多。據 《今虞琴刋.琴人問訊錄》記載,大部分的琴人都有明確師承,值得注意的是,有不少人是轉益多師的,如:

張子謙,從學廣陵孫紹陶先生,並從修水查阜西先生、廬陵彭祉卿先生參

習。

朱敬吾,初從劉少椿先生遊,後受業於孫紹陶夫子。

柳希盧,廣陵張子謙、廬陵彭祉卿、修水查阜西三先生。

沈烈炎(草農),從章梓琴、裴石卿、查阜西、彭祉卿、張子謙諸君傳

授。

王芳谷,從雲閑和尚、曉航和尚、海琴和尚學。

黃則均,就學於逸梅和尚及楊時百先生。

李靜,始學於黃勉之先生,繼學於楊時百先生。

彭慶壽(祉卿),受自庭訓,並曾從楊時百先生研習指法。

這些琴家們,都擁有兩位、甚至更多的老師。另外,還有:

徐元白,始受傳於大休開士,繼遊學四方,向無派別。

徐文鏡,以譜為師。

查鎮湖(阜西),摹仿各派,均取之於譜,并無師承。

《今虞琴刋》的這一份師承資料,都是由琴人們自己填寫,所以內容的可信度極高。「無派無師,以譜為師」,這一類的話出自琴家之口,想必他們也是認為轉益多師,乃至無師自通,都是理所當然,一點也不必遮掩。

此外,眾所周知的古琴大師管平湖,從小隨父學琴。十三歲喪父後,從其父之徒葉詩夢繼續學琴,以後又從楊宗稷學 《漁歌》、《瀟湘》、《水仙》等曲約二年。 1925 年游天平山,遇悟澄和尚,從其學習指法與用譜規則,半年後琴藝有明顯進步,風格不同於前。以後又向山東秦鶴鳴道人學川派七十二滾拂《流水》。博采眾長,自成一家。這位轉益多師的古琴大師,如果用「一派一師」的標準來衡量,恐怕難逃「離經叛道」之譏。

我還要介紹一位琴家,查阜西先生。查氏在十三歲時向私塾老師夏伯琴學會《鳯求凰》、《漁樵問答》。十五歲在大庸,向當地琴師田曦明、龔峰輝、俞味蒓學了《慨古吟》、《陋室銘》、《古琴吟》等琴歌。 1919 年向琴友沈草農學了裴介卿傳譜的《秋塞吟》、《平沙落雁》。 1923 年,與琴友顧梅羮、彭祉卿過往甚密。這兩人都是琴學世家,華陽顧家所編《百瓶齋琴譜》中保存有《流水》、《醉漁唱晚》等享譽琴壇的川派作品;彭氏編有《桐心閣指法析微》,家傳的《憶故人》和源于黃勉之的《漁歌》,也都是流傳甚廣的琴曲。與顧氏、彭氏交往,大大地提高查阜西的琴藝,使得他的演奏曲目更為豐富。查阜西曾經清楚交待過他所掌握的曲目的學習經過,被記錄在《查阜西琴學文萃》一書中,今擇其中某些重要的曲目,摘鈔於下:

《關山月》, 1935 年上海按《梅庵琴譜》打出,隨後體會著王燕卿弟子徐

卓的表現方法。

《梅花三弄》, 1923 年在長沙曾受到愔愔琴社顧家叔侄彈出的熏染, 1936

年從《琴譜諧聲譜》中追憶顧氏節奏打出。

《瀟湘水雲》,在 1923 至 1935 之間不時受到顧氏父子彈出的熏染。 1932

至 1934 的三年間,從《自遠堂琴譜》中打出。

《漁歌》, 1932 至 1933 年在蘇州用《自遠堂琴譜》依彭祉卿彈出的節奏

打出。在 1936 年傳授與莊劍丞時,採取莊的意見,有很小部份的改編。

《醉漁唱晚》, 1923 年在長沙從愔愔琴社琴友熏習,直到 1954 才得到川

劇團王華德自重慶抄得點有板眼的《百瓶齋原譜》整理彈出。

《秋江夜泊》, 1917 年在烟台聽到姓張的行商演奏三數次,至 1930 年在

南京按《自遠堂譜》打出。

依查氏的自白來看,他所會彈的琴曲,多是在與琴人互動之間,學習他們的彈法節奏,再自行按譜操彈。這些琴人,有的是鼎鼎有名的大師,有的沒沒無聞的小輩,但查氏仍不分貴賤地聆賞他們的琴聲,默而識之以求增進其藝術境界。

看過這些例證,最後,我們來看看古人對「師承」的兩種看法。劉鴞說:

琴學賴譜以傳,專恃譜又不足以盡琴之妙,不經師授,亦廢書也。故琴學

重譜,尤重師傳。(《十一弦館琴譜》)

學習古琴,首重師傳,這是正面肯定老師的功能;可是,又有人說:

琴曲甚多,豈能曲曲皆經師授!(《春草堂琴譜.鼓琴八則》)

余嘗謂學琴者非十年不可成功,惟其至精至熟,乃有新奇聲,亦須參考諸

家,擇其善者從之可也。(《永樂琴書集成.成玉磵琴論》)

綜合這兩方面的意見,折衷地說,如果你有好因緣,遇到合適的老師,那當然要好好珍惜把握;如果在客觀條件上不允許從師向學,那也不妨依譜按彈,多聞多識。畢竟,古人在資訊封閉的舊時代裡,尚能轉益多師、以譜為師而自成一家;現今社會的交流如此快速,想要取得琴學的種種資料信息,實在是比古人方便得多。「一師一派,從一而終」這樣的教條,對於現代人的我們,並沒有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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