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貴得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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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偶然的機會,在網路上看到大陸某一電視節目舉辦古琴比賽的活動,參賽者大多是音樂學院的學生,他們彈琴技巧嫻熟、台風落落大方,儘管舉辦單位提供一位參賽者四分鐘的時間,迫使他們只能彈奏刪節過的琴曲,仍可以看出他們彈琴的功力與平時的涵養,這是令人感到可喜的。不過,值得討論的是,四分鐘的演奏占總成績的百分之九十九,另外的百分之一則是「古琴配音」的比賽項目。雖然「配音」項目的分數比例占得很少,但由於眾多參賽者的實力相當,大家都不敢輕忽這一分,再加上這個項目的比賽目方式新穎,反倒是比那九十九分的演奏項目更吸引觀眾的目光。

所謂的「古琴配音」,是由主辦單位播放一段影片,有的是卡通,有的則是電影,只有動作而沒有任何聲音,當參賽者看過一遍影片後,主辦單位便會再播放第二次,此時的參賽者要能即時在琴上為剛才的那段影片中的動作配上音效,主辦單位還找來一位音樂學院的教師當場示範,這位教師以高超的技巧為一段卡通配上了古琴特有的種種音色,獲得了觀眾一致的好評。然而,當我看到這一幕時,不禁「廢琴而嘆」,許多想法突然湧上心頭。

古琴的音域雖然不算太廣,但音色豐富,除了有散、泛、按三種較大的變化外,即使是在按音當中,還有吟猱綽注等細部技巧,散、泛亦是如此,在其它的國樂種中,可說是無出其右。這樣音色豐富的變化,非常適合用來描寫天地間的許多聲音,自然界的流水聲、鶴鳴聲、風雷聲、暴雨聲,人類的小兒哭啼聲、怨婦嘆息聲等等,對古琴演奏者來說,只要技術純熟,要模仿出這些聲音,可說是舉重若輕。蔡邕《琴操》敍述戰國時代的聶政的學琴經過:

入太山,遇仙人,學鼓琴, ……七年而琴成。……留山中三年,習操持八,韓國人莫知政。政鼓琴闕下,觀者成行,馬牛止聽,以聞韓王。

聶政前後共花了十年的時間,掌握了琴的種種技巧,方能在城門下彈奏時,聚集了眾人佇足圍觀。這些往往來的行人大多是販夫走卒,不具備什麼文化水準,要想靠著古琴令他們放下手邊的工作來專心聽賞,演奏的內容不可能是什陽春白雪之類的高極琴曲,必然是以特效音技為主。可見古人應用琴中的特有音效來嘩眾取寵的時代不會太晚。到了明、清時期,古琴特技音效的發展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楊宗稷的《琴學叢書》中記載,明代京師李近樓,年幼時就眼盲,於是專心學琴,

能以一人兼數人,一音兼數音。嘗作〈八尼僧修佛事〉,經、吹、鼓、鈸、笙、簫之屬,無不並奏,酷似其聲,老稚高下,曲盡其妙,又不雜以男音,一時推為絕技。

光靠一張琴就能模仿各種樂器、諸多人聲,這實在是令人絕倒。

在整個琴學發展中,除了上述以音效見長的表演外,另外也流傳了不少擬聲狀聲的琴曲,最富盛名的不過乎〈流水〉一曲。該曲在清代以前,本來雖然也有泛、按諸音以擬水聲,但總以寫意成分為主;後來經過清朝張孔山的改造,增加了「七十二滾拂」的技巧,才形成了今日的面貌,博得了「海內稱豔」的佳譽。因此,以古琴的特有音色來發揮某種聽覺上的效果,這是古琴的一種傳統,並不是今日的某些琴人琴家突發奇想的產物。

然而,如果以此技巧做為琴學的重點發展項目,或以此為足為要,那就值得商榷了。劉鴞在《十一弦館琴譜》中說:

常考古人製曲之道,不出三端:一曰以聲寫情最上 ……

《琴學練要》也說:

鼓琴貴得情,情者,古人創操之意,哀樂憂喜之所見端也。如彈〈羽化〉,則得其瀟灑出塵之概;鼓〈山居〉,則得其松壑風月之情,始見作者之意也。

彈琴以得情為最重要,這真是一點也不錯。不管是東漢《白虎通德論》中的「琴者,禁也」,還是明代李卓吾的「琴者,心也」,都指的是人心人情的不同面向的表現。在以「琴貴得情」的標準下,彈奏技術只能為抒發演奏者的思想或情感服務,千萬不能本末倒置地將技術音效放到彈琴的考量首位,藉此以炫技取寵,否則不僅失去了古人作曲的深意,簡直是將古琴視為玩物了。古人作曲時,是將他的性情感受寄託在琴聲當中,使聽者聆賞後,能引發共同的情思意境,即使琴曲中有不少模擬天地間的種種元音,但由於有作曲者或演奏者的情思的引領作用,很容易地便將聽眾從單純的模擬聲中帶進另一「人文化成」的境界,這是古琴較其它樂器優而為之的特色,也是在整個琴學源流中蘊含豐富人文氣息的主要原因。以近人管平湖先生彈奏的〈流水〉為例,曲中不管是滴水潺潺,還是水湧浪卷,都給人耳目一新之感,令人嘆服其技巧的純熟與靈活;然而細細體會,在高超的技巧的背後,另有一種崇高偉大的人格氣象躍然於弦音之外,只要對這樣的精神有一兩分的領略,便能在淨化生命中渣滓,提升人的品格,便能理解琴之為「道」的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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